中午,伊路米被一个阴沉的女孩领到安德的书房,那时她正趴在桌上小憩。
整张桌子堆满了文件还有看不懂的手写草稿。稿纸上的文字方方正正,构字的方式和爷爷衣服上的字样很相似。
她的左手打着石膏,石膏上面的字他看得懂了,是初学通用语常用的图标,字是用记号笔写的,有些字迹被水渍沾湿模糊了。也许是她枕着受伤的手打瞌睡,睡着时口水流到了石膏的字迹上,嗯……不太可能吧。
那些被堆积起来的文件都是各个□□家族的资料,这样一来,手稿上那些看不懂的圈圈框框大概是她准备对付这些势力的办法。
“安德。”他出声。
她睁开眼,无神的眼睛缓慢聚焦,等她意识到来人,准备直起背坐好,趴睡时左脸贴着的纸也一齐跟了上来,她用右手扯下那张粘人的纸,左半张脸又红又平,但是她完全不放在心上,随意地揉了两三下之后,起身。
“我们边走边聊吧,带你去一个地方。”
“哪里?”
“告诉你你就不去了。”
她为什么这么肯定他不会去呢?
安德不等他继续询问,自顾自地下楼,换好鞋之后在楼梯口等他。
“维斯文,我傍晚回来之后想吃芒果千层。”她对路过的维斯文说。
“我的工作不是甜点师。”
“可是客人也想吃,你能做两个吗?”
——“利嘉你吃吗?”
——“不吃!”
维斯文仰头看到正在下楼的伊路米,拘谨地点头示意之后,对安德说:“我做好放到冰箱里。”
“好,谢谢你。”她毫不掩饰地露出狡黠的神色。维斯文板着脸继续去做自己的事了。
伊路米:“真的有我的一份吗?”
安德愣了愣,看起来完全是想自己独吞两份甜点的打算,深思熟虑地纠结了一会儿,说:“嗯……那得看你表现。”
他们一起出了门,没有驾车,七月的正午在这个城镇上略显炎热,她就像个小孩子一样跟着围墙和树木的影子走,一到有太阳的地方就加快脚步。正如安德所说,无论走到哪里总能感受到来自不同角落的视线,这些是猎人协会的人。
“他们为什么要监视你。”
“他们坚持认为我和某个危险的人物一起策划了一个阴谋,”她耸耸肩,不以为意,“但是我觉得我和他们口中的人绝对合不来。”
“这会影响我们的合作吗?”
“不会,而且等他们确定我和他无关之后应该会自觉撤退的。啊——到了。”
她停下脚步,跟前是一个聋哑儿童康复中心。“猎人协会的监视反而让我能安心做志愿,简直是免费的保镖。”她说。
“做志愿”
“花一个下午照顾有交流障碍的小孩子。不用担心,我已经连续来了一个多礼拜了,挺熟悉流程的——而且我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谈话场所。”
这是他第一次做志愿,当然也会是最后一次。
事实上,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待在一旁看着安德忙忙碌碌地用手语和四五个小孩子交流,安德分了几本书给他们看。有时候几个小孩会遇到不明白的字,有时需要单独出一趟门,为了上厕所或者去接水喝,这种时候他们和安德之间就会使用提前规定好的暗号表达自己的需求。大概三四十分钟后,安德就闲下来了。
这里的确是个很安静的空间,但是这份“安静”不会让人惬意自在起来。
他们坐在房间的角落,靠着窗,窗台上的一束姜花随着夏日的热风摇曳,一旁还叠着三本书,应该是安德留着自己看的。她从口袋里拿出发绳,圈在手腕,用手指扒拉两三下头发简单地给自己梳了个低马尾,很利落的手法。
“我……很早就遇到了这样的人,”她刚刚开口时还不太习惯,声音噎在喉咙,只是下意识地不愿意发出声音打破安静,她说的“这样的人”,从她的视线来看应当是指这群孩子,“明明是被轻视忽略那群人,伤害他们太简单了,任何人一个嫌恶的眼神就足够了,但他们的存在第一次让我觉得恐惧。”
“很荒谬吧,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
“……”伊路米只是一言不发地安静听她说话。
“因为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邸宅门口,我泼了一瓶水在红色的字上面,心血来潮的恶作剧,却把你引来了,你的出现和他们的出现一样,让我产生没来由的恐惧——哦,当然也是你突然出现太吓人了。”
“这份恐惧来自未知,连我也无法避免。很多人只要我多看几眼,他的形象、性格、行为模式、思考的方式我几乎能掌握个七八分,生活在社会中的人总能进行归类。和数学题一样,一个知识点延伸出不同题型。但是你们不一样,我看不透。”那双无机质的眼睛里除了能倒映自己再也看不到别的了。
她清淡温和的音色继续传来。
“生理或者家庭原因,你们与这个社会多多少少是割离的。这些天生聋哑的孩子割断了人与人的联系,他们要花上一生的时间努力去弥补别人出生就能做到的事……”
她没有说后半部分,她没有点明属于他的“割离”。揍敌客并不会与外界重新建立联系,他们不需要多余的联系,只有奇犽不明白他们不需要友情,不明白他们的“割离”是割断他人性命的手段。
安德试图分析他,并且在引导他分析自己。她在敲门,如果自己回应了,她就知道他在里面,门也就打开了。
他要阻止她。
他必须打断这段谈话,并且让她以后不再妄想重新提起。
她毫无波动的声音听起来如同一把柳叶刀,开始锋利又精细地解剖,抽丝剥茧。
“就像手语于这些孩子一样,和你交流应当也有媒介,那是你们与外界沟通商议的语言,钱——我一开始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我太了解钱这个东西了,金钱的源头是物物交换,你要那么多钱用来干什么呢,是为了买下昂贵的奢侈品吗。”
“可这样一来不就矛盾了吗,因为你身上并没有任何唯利是图的商人气质。而且如果你愿意,什么样的东西买不下,总会厌倦的吧,杀人也会厌倦的,阴谋也会让人厌倦的——排解无聊和追求刺激的方法最好去问问那些生来显贵的人,他们能给出不少骇人听闻又令人唏嘘的宝贵意见。”
她轻轻一笑,她喜欢这样,就像坐在病房上,细心为病人剖一个橘子,把厚重的表皮扒开,然后一条条轻扯白丝,最后把构成他的每一瓣都命名、归纳、评析:“那么钱对你来说是什么?”
“这个答案还是你告诉我的。”
“在邸宅的时候,因为库洛洛的到来,你认为任务的难度上升,于是提出要提高单日报酬。”
“这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合理的诉求,钱衡量商品的价值,你很清楚这一点。 ”
“我之前说钱是你们与外界交流的媒介。钱到位了,你就出手了——其实不是。”
“钱是你拒绝交流的手段——”
“人能支付的额度总是有限的,当你的价格高于他能承受的额度之后,对方就只能放弃——你提高了交流的门槛,于是麻烦就会自觉避退。”
“因为意外的到来,任务难度上升,比起暗杀,保护的工作费事费力,你不愿意接受这份委托,于是你提高了报酬。这不是一次趁机获利,而是一次下意识的拒绝。”
“这种心理,最开始产生是在小时候,当你不愿意去做某件事的时候,借口就会随之而来。”不愿意去上学,谎称生病;不想写作业,说是作业本丢了;不想上体育课,不想吃饭……只要有一次成功就意味着借口的可行性。
“你的借口是钱,而这是一个永远可行的借口。”
“伊路米,你才是最随心所欲的那个。以至于我每次和你话说,一定是先给出你无法拒绝的条件:完全不麻烦的任务和与之不匹配的高昂报酬。”
一瓣橘子已经剖好了。
下一瓣……
“接下来是你的家族,也就是‘揍敌客的名声’对你的意义,这也是你来找我的理由——”
“安德。”他出声打断了她的话。
“嗯”
——“你会为我做一切。”
伊路米把念针渐渐没入安德大脑。他斟酌过字句,比起让安德唯命是从,她的价值在于自主性。
“不可违抗命令”只会让她成为提线木偶,带着忠诚的“你会为我做一切”才是最适合的。
他无需担心安德会做出任何他不喜欢的事情,因为她已经敲开了门,只是疏于防备。这不怪她,操作系之中也极少会用能力操作心理,想不到才是正常的。
她没有战斗的经验,根本看不到他埋针前的动作,当然也不可能来得及防御或者闪避。
等她的意识恢复,念针发挥作用,她果然不再提“家族”的事了。
她盯着他,眼神不像以前一样疏远带着探究,随意亲近了很多,她说:“我觉得你今天很奇怪。”
“哪里奇怪了。”
“好像……有点顺眼了。”
他以前不顺眼吗?
“顺眼?”
“我要是看一个人顺眼,一定是因为他在我身边待得足够久,久到足够我把他同化。可是你还是你,被同化的难道是我”
“我这里有点不太对劲,”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语气平静,“我想要杀了你,但是有另一个想法在阻止我,可这个想法的理由很不合理。”
“什么理由”
她愣了愣,和他眼神对视几秒,像是在确认什么,褐色的眼眸满是困惑和不解,她说:“我不能说。”
他知道是什么理由,因为这个理由正是他埋下的。安德不愿意说出来,她认为一旦她说出口,他们之间的距离就会改变。于是两人心照不宣地隐瞒。
【你会为我做一切】有一个漏洞,在安德说“我想杀死你”之后伊路米意识到了。
机器人的三原则:
第一条: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看到人类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
第二条: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除非这条命令与第一条相矛盾。
第三条: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除非这种保护与以上两条相矛盾。
他不想让她成为冷冰冰的机器人,她的价值并不在于接受命令,而是接受意愿。可是在三条原则束缚下的机器人仍然会伤害人类,继续完善原则也难免出现新的问题——完美的机器人尚且不存在,又该怎么下达暗示才能创造出一个完美的安德呢?
【你会为我做一切。】的漏洞在于,这所谓的“一切”,只能由安德自己判断是否对他有利。如果她想要杀死他,那么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不利”,在念针的作用下,她会杀死自己。
还需要一根针,可是他没试过在同一个人身上埋下两根针。
下一根针应该下达什么暗示
是【必须保护自己】吗,可那就陷入机器人原则的逻辑怪圈了。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一个让她既珍惜自己又与第一根念针不相悖的暗示。
半根念针已经没入脑袋。
“你——”正要开口,他看到了她脖子上的刀痕,折断的手臂,以及现在的,因为他停顿的动作,一滴血珠从额头顺着银针沁出。
他把念针拔/出,收回手。
——她并不惧怕死亡,活着也只是为了无聊的事。
第二根针是不需要的,她早就已经坏掉了。那就和其他傀儡一样,为他拼命到死吧。
“你的额头流血了。”他提醒说。
“啊”安德疑惑地摸了摸脑袋,非常小的创口,刺痛感却深入骨髓,她摸到一手的血,吃痛地抽回手,嗷了一声,“嘶——”
“这里的蚊子也太恶毒了吧!”
“……”
“怎么还咬到一半不给止血啊!”
“……”
伊路米给了她一个利落的手刀。
他明白了,她受伤是有原因的,大部分是自找的。
……
傍晚。
门铃响了,利嘉趿拉着拖鞋跑到大门口,踮起脚尖,打开大门。心想安德应该做完志愿要回来了。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黑色长发的青年,利嘉要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脸,比女孩子还要精致秀气的长相,但是不会让人觉得轻佻,反而不自觉得让人惧怕地瑟瑟发抖。她认识他,他是来找安德的,中午的时候她把他领到安德的书房。
可是安德呢?她在哪儿呢?
嗯在他怀里,但是被衣服捂着脸,从露出的小腿和白色的运动鞋可以看出的确是安德没错。
“啊——维斯文阿姨!安德被杀死了!”她朝房里大声呼喊,但是立马就意识到不对劲,要是安德真的有危险,那么多钱雇佣的保镖早该去保护她了。所以说不定是安德在外面睡着了或者喝得不省人事,被这个男人好心带了回来。
应该就是这样,真是的,安德那么大了还让人操心!
“她没有死。”伊路米说,“我可以进来吗?”
“可以。”利嘉缩着脖子乖巧地点点头,带他到大厅,“让她躺沙发上吧。”
维斯文被利嘉的叫声引来,见利嘉还安好,而且两人之间气氛并不紧张,她就知道一定是利嘉误会了什么。但是躺在沙发上被衣服盖住脸,也不见清醒迹象的安德显然说明事情不太对劲。
“先生,我可以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吗?”如果揍敌客伤害了安德,猎人协会到底有没有出手,是出手了但全被杀掉了,还是完全袖手旁观……
“啊,没什么,她走路撞到杆子上了。”伊路米面无表情地陈述。
“诶”维斯文的表情僵了一秒。
“撞了一下但是擦出了很多血,还晕倒了,为了不吓到人就把脸盖住了。”
“也太丢脸了……”利嘉嘴上嫌弃着,却忍不住去掀开衣服确认情况。
的确如伊路米所说,满脸都是血,衣服上也是。维斯文凑近检查伤口,也只有额头上的几道红色长条状擦伤,已经肿起来了。不过似乎是念能力者很常见的体质,他们的伤口总是治愈地很快,血已经止住。
她立刻联系了医生,让利嘉先去清理伤口。
“先生,您和安德利特小姐的对话结束了吗?”她要处理好安德留下的烂摊子,总不能把客人晾在一边。
“结束了。”对他来说结束了。
“很抱歉,如果您还没有定好返回的行程,艾梅洛斯产业下的酒店您随时可以入住。”
“不,今晚我会回去。”他说。
“啊,那……冰箱里的芒果千层,作为赔礼点心请您带走吧。”维斯文想起安德说是客人想吃。
“两份都可以吗?”
“……当然。”维斯文看着还紧闭双眼完全没意识的安德,反正她今天肯定没得吃了。
他点点头。
回程的飞艇上,他打开两份精心打包的甜点,冰凉的口感在夏天品尝最为适宜,和家里聘用的厨娘的手艺不相上下,但是他手上这份口感更佳。是因为没有掺毒吧,他想。
安德说看他表现,这样看来,他表现得十分出色。
路上和家里人聊了会儿做志愿的体验,果然得到了十分有趣的反应。妈妈在电话里震惊得大呼小叫,爸爸和爷爷倒是很平常,语气轻松,似乎还聊起了各自类似的经历。他们问他吃过晚餐没有,不要为了工作忘记了三餐。
他很平常地应付过去。
挂电话的时候,他想起那盆摆在窗台的姜花,它的花语是:记忆停留在夏天。从飞艇往下望,平静的城镇,灯火通明,那座辉煌的邸宅安稳地矗立着。
作者有话要说:雷区蹦迪的后果……安德是想借此直接把伊路米心理防线击破,结果被反控制了。
安德:呜呜……我的千层。
这部分剧情是很久之前定下来的,但是大哥走友情线之后,很多地方改过了。
第二根针的暗示是;【你爱我。】没写在正文里,如果按照原来的剧情是针埋进去了,但是伊路米发现这根针没有任何作用,又拿出来了,最后才意识到安德对爱是回避、抑制、不显露的,所以并不是没有作用,是看不出来。
额头擦伤掩饰针孔。至于哪里来的,大概是按在桌上摩擦吧。
芒果的确是5-7月份的。
我在想针到底会不会穿过头骨呢?不敢想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