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利嘉收拾出一间房来,有干净的床褥,血腥的味道也不重,而且通风,要是她不喜欢开空调也可以自己开窗,今天的天气很凉爽,不至于太闷。
她很自觉地洗碗,挑出明天可以用来做早饭的食材,保存好。她睡觉时不敢关灯,不敢脱衣服,但是她怕弄脏被子。我随便找了件能穿的衣服给她,她才安心躺下。狗睡在地上,陪着,她的手垂下来,手指顺着金色长毛。
我洗完澡换好衣服躺在床上想了半天。
家,到底算是个什么地方呢?
应该是一个无法丢弃的纸壳子,一扯就撕裂,沾了水就瘫软皱巴巴,点火会瞬间烧起来。利嘉把它点燃了,维斯文精心呵护。
而我的家——
我把它当作装饰成了一个漂亮的纸盒子。我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父亲认真工作,收入不错,母亲因为身体拖累不得不照顾家,他们从不消沉颓丧。双方都没有酗酒的恶习,更别提背叛彼此,他们从不会对我苛求太多,而我也没让他们担心过学业,和和满满的家——这样的家庭出不了一个心理变态的女儿。谁都会这么想。瞧,真是个不错的纸盒子。
我来到这个世界大概一个月了。我第一次想起来自己还有这回事情,想起原来我也是哪个母亲的女儿,想起自己也有父亲。在我声名狼藉之后,他们会怎么样呢,会承受异样的目光吗,会打算换个城市重新生活吗?应该会吧。会对我的恶行感到震惊和失望吗?应该也会吧。
可我到底应该有怎样的感受呢……明明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却比一个旁观者还要冷漠,我真的有变好的可能性吗?
就像是生了绝症的病人,一开始对面成堆的药片还会望而生畏,久而久之便麻木得不再有任何感触了。
也许放任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平躺着胡思乱想,意识渐渐混乱,睁着发酸的眼眶,灰暗的天花板似乎一寸寸沉了地下降直至逼到我眼前,压抑地不能呼吸,如同很多个住在宿舍的夜晚,躺在下铺死死盯着上铺的木床板,恍惚间觉得自己被困在棺柩里。
……
我是被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吵醒的。
那不是正常的呼吸声。为了更清晰地听到这个声音,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以免发出皮肤滑过床单发出摩挲声。
这呼吸声是很用力地吸气,但是却小心翼翼又缓慢地在呼气。
声音很轻,但是很近。
我原本以为是利嘉害怕自己一个人睡才躲到我旁边来,但是转念一想,椰子比我可靠多了,她只要有狗陪着就不会害怕。
但我还是打算出声询问,以防她准备把这个房子也点起来:“利嘉,是你吗?”
没有人回应。
而且当我开口说话时,我感受到血腥味,我的喉咙很干。墙上的钟指向凌晨三点半,我已经入睡很长时间了,喉咙干渴很正常,但是来自鼻腔浓浓的血腥味让我有一种血灌到了我的喉咙错觉。
“喀……喀……”
的确有人!
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顺手把空调关掉了。我确定它在床下面。因为侧身耳朵贴着床,呼吸声就会重很多。
在纠结了两三秒之后,坐起身,赤脚下了床,地板没有我想象中冰凉。我没再听到雨声,从窗外望出去,天已经放晴了,万里无云,地还湿着。夏天的三点半天已经微微亮。于是我没开灯。
我低下头,发现自己踩在一滩血中,难怪觉得脚底温温的。
跪下身来,一点点侧着头往下探。
一个女人,那张脸我有点印象,但我不记得她的名字了。我只记得她穿着华美的裙子在船上乱晃的娇俏模样。而此刻她浑身赤/裸,一半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血就是从破碎的血管中汩汩漏出来的。
一张被剪得破碎的红色彩纸。
我脑子浮现出这样贴切的形容。
一片方方正正的皮从她的额头脱落,啪嗒沾到床底的灰尘。这是一张完美的皮,仅仅是皮,光洁平滑,不会让人想到“肉”,因为上面的确一丝红肉都没有。
我的脑袋困得昏昏沉沉,她掺血的身形还要扭曲地硬塞进我的脑子,十分难受。
“嘀嘀嘀。”
“嘀嘀嘀。”
床头的手机响了,非常及时,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打来的。
它叫个不停,在房间里肆意回响,吵得我脑子晃,耳朵疼,我不想接电话,甚至想把它从窗户扔出去。然而在迟疑了将近半分钟后,我还是僵直地捏住手机,按下接听键——我很少骂人的,希望这次表现好一点。
“库——”
——“安德,忘记跟你说了,我想把你的念能力做成卡片,这是一张很不错的策略卡……嗯你刚刚以为是谁吗?”
你忘记的是这件事吗?你想清楚你忘记的是什么!
我忍耐着怒意叹了一口气。
“金,现在是凌晨。”
“我知道,我还没睡。”
“关键是我睡了。”
“哦,那我今天下午再打过来。”
“不用了,我大概最近几天都睡不着了——你刚刚说的卡片,那是什么”
“资料待会儿会发给你,作为交换,你可以选一张和你的念能力同等入手难度等级或以下的卡片作为报酬——当作是我的推荐,你要是睡不着可以换【睡眠少女】,她可以代替你睡觉,至少可以让你健康地失眠。”
“谢谢,但我更想去杀了让我失眠的混蛋。”不等他回答,我挂断了电话。一转身发现利嘉正站在门口。
“安德,发生什么了么?”她揉了揉眼睛,努力让自己清醒,她的朦胧的视线聚焦到了我脚底的一滩血,这下她完全清醒了,“你的床下有人……是傍晚那个阿姨吗?”
“不是她。她还没死,利嘉,你最好别过来,在外面待着。”我拿起电话,去洗手间冲掉脚上的血迹,拨通120,买手机的时候老板特意和我推荐过有呼救的功能的手机,从他的介绍中我知道在这个世界打120是没有错的。
等我从洗手间出来,利嘉果然不听话地看到了那个女人,她猛得后退撞到桌角,痛苦地捂着肚子在一旁干呕。
“喀……杀……了……我。”
“……”利嘉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看向我,“安德,她让我们杀了她。”
“对,她的大部分皮肤都不见了,可能需要特殊的运输环境。”我仍在和医生交代事情。
“杀……了……我。”女人的手从床底伸出来,粘血外翻的指甲无力地敲击着地面,发出咔啦咔啦声,像是节肢动物短暂的驻足。
“呼吸不太顺畅。”
——“她在哭。”
“在二楼的床底下,你们可能需要把床抬开,否则会牵扯伤口。”
——“安德,她想要死。”
利嘉泪流满面地瘫坐在地上。
我挂断了电话。
“我们不可以杀了她吗?这里这么多尸体……只是多一个人。”
她说得没错……可我到底在做什么。
我应该杀了她,把她的脸划破,她太漂亮了,活着的时候在人群中显眼,死了混在尸体里也引人注目。她身份显赫,为了防止被仇家找上来,我最好掩盖她所有存活过的痕迹。利嘉看到了这一切,我知道她不会说出去,但是死人才能完美地保持缄默。我应该杀了她们。
我到底在做什么。
“利嘉,想要死的,你是自己。”
“让我猜猜,你的家人抽搐着倒下的面孔很丑陋吧,烧焦的尸体比烧焦的饭菜更难闻。你是个乖孩子,无论发生什么事,做错事的总是自己。比起杀死别人,杀死自己的想法总是率先到来。”
跪在窗台上,半个身子往窗外倾倒,想要结束一切实在太简单了。
吃下一口自己做的菜实在太简单了。
把自己关起来,让火焰包裹全身实在太简单了。
这么简单的事,没有做到。
“但是你逃走了。”我说,语气冰冷,我觉得自己很恶心,我不该去拆穿她,不该帮她把混乱不堪的思路和自私懦弱的恶意像是在她面前掏出心脏一样,一层一层剖析开来,清理干净,站在制高点指指点点。这很恶心,因为我连我自己是怎么想的都搞不明白,我说,“别人的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上的感觉很美妙吧,你要是想杀了她,难道还需要我的许可吗?”
“可是安德,我不明白,我知道救人怎么样都是对的!可这些对的事情怎么样都无所谓啊!”她的哭声椎心泣血,声音像是一根快要崩断的绳子,“……我这样的人,真的有必要活下去吗?既不敢死掉,也不敢活下去……想要别人替自己杀死自己,这是错的么?”
“……”
——“活下来也不会有任何气色。”
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悲观地这样想。真可笑,我们这些人凑在一起能想出什么美好的东西。
我替她叫救护车。这到底是出于满足自己想要做好人的恶趣味,还是真的期望她能在灾厄中沉淀下来,重新生活下去。期望,这种毫无依据的“期望”不正是我嗤之以鼻的无端善良吗……我正在成为这样的人吗?这让我很不安。
我没有给利嘉答案,我也没办法给自己一个答案。
利嘉跟了上来,说我还欠她一餐早饭。我们一起上了救护车。
车窗外的景色不断向后驶去,都是我陌生的场景,陌生的面孔,和我没有丝毫联系。
她的身体被绷带不断缠绕打包,血从银灰色的担架杆上盘绕滑落,啪嗒啪嗒滴到地板上,我本想数着血珠子度过这段车程。那时利嘉的手指搭上我的手背,冰凉的触感,骨瘦如柴的身体在发颤,她默不作声地仰头看我。
她也许想要安慰我,她也许以为这个女孩是我的某一个重要的人,她也许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不该在我面前哭闹。
但是不是。
她如今的惨状我负有一半责任,而现在我的所作所为和戏耍她没有区别,并且这是十分恶毒的、卑劣的戏弄——把她推下悬崖又假惺惺地拉一把手。
女孩被送进了抢救室,利嘉在急诊室待不下去,被我安置在了值班的护士旁,我在医院到处奔走,直到早上五六点才停下来。我四处寻找利嘉的身影,发现她蜷缩着背靠着墙角睡着了,一身冷汗,捂着耳朵,把周遭的惨叫声隔绝在外。
我买了一份早餐放在她身边,要是她想离开随时都可以。
女孩被安排在了一间病房。不止是皮肤缺失,她的内脏器官受损也十分严重,就算活下去也是永无止境的感染和坏死,没有皮肤保护的身体简直是个漏风的蜂窝。她撑不过几天。
我等她清醒过来,那双富有层次感的眉目即使在死前也能完美地将死亡的美感精准传达:仇恨、不甘、痛苦、绝望、尊严、骄傲、不舍、悔恨……无数的感情杂糅在一起,唯独没有活下去的希望。
“早上好。”我说。
“这里是医院。昨晚你被一个普通的女人捡到,她把你送进了医院,但是很可惜,你的伤太重,几乎没有治愈的可能性,现在你只能躺在病床上,等待着死亡——这是你的结局,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要想了。”
我的手覆盖上崭新的绷带,血和脓液从绷带的缝隙里溢出来,她的脖子纤细脆弱。
我俯下身,在她的耳边柔声说:“蜜糖罐子虽然很腻烦,但是很适合拇指姑娘。”尤其是当它浸在硫酸里。
我把她掐死了。
她的那双手。
一只平稳地放在洁白的床单上,这只手没有反抗我。
另一只抓住我的小臂,持续不断地施力,在她失去意识之前,把它掰断了,骨头戳着皮肤,鼓起。
作者有话要说:库洛洛已经开始干预安德的心理了,他想让安德放弃多余的道德,到了友客鑫这个矛盾会被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