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个女人的死(四)

我想让提亚当这只替罪羊。

我刚到这个世界,交际圈很小,能接触到的人屈指可数,“陷害”是要发生在熟人之间的事吧,这样被害者在气急败坏地回想到底是谁这么无耻的时候,脑海中一定会浮现出最可疑的那张面孔——就是我了。

我想起我刚到这个餐馆寻求一份工作的时候,老板觉得我可有可无,除了让餐馆里热闹一些,拥挤一些就没有别的作用了。我既没有漂亮到能吸引顾客的地步——那个瞎了眼的水手除外,也并不热情好客,可以孜孜不倦地和阿姨们一起嗑瓜子聊八卦。

——“那就留下来吧。”我记得提亚当时对老板说的话。我不知道他看中了我哪一点觉得我有留下来的价值,反正不会是同情怜悯之类的。

但我很感谢他,我有了一个短暂的容身之所,我很慢热也很有脾气,这里热闹也拥挤,我的臭脾气反而被衬托成了微不足道的“小脾气”。

我不喜欢海边的生活,但是餐馆会把所有折磨人的水汽和海风阻挡在外。

这是一个好地方。

我的手链要交给提亚。这是考量之后的决定。

我时间不多了,十点半的船,我上哪里去找这么符合肥瘦的替罪羊,就像是自己撞上枪口一样巧合得不可思议。

他正巧要上船,正巧是我认识的人,正巧不对我设防,正巧在我面前收拾东西。

于是我顺势支走他,顺势把手链塞到他的行李箱,顺势把猎人证偷走。

我想让他活下来。

想找一个让所有人都能活下来的办法。可就在不久前,我擅长让所有人难逃死局,热衷于无人生还的悲惨场面——我没有十足的把握让替罪羊免于刀俎。

要是他因为我的陷害死了……我大概会后悔。

我必须引导他的思维,让他完全按照我的预想行动,这是唯一的方法。

【拿走猎人证是必须的。这是身份的证明,就像一张船票,当他拿不出猎人证时,一定会被警卫拦在检票口。】

——“给你,我要去的地方。”他从柜台后面出来,把一张纸条递给我,上面有一串电话和地址,“你要是真的需要帮忙就来找我吧。”

我点点头。把话尽量说得慢且清晰,态度和语气必须一反常态。

我说:“我帮你把行李整理好了,把衣服卷起来的话能省很多空间,等到了目的地再拿熨斗熨开就好了,猎人证放在行李箱的侧袋里了,你拿取也很方便。”

【“猎人证放在行李箱的侧袋里。”当他被警卫拦住,又找不到猎人证,会先回忆上一次猎人证出现在什么时候,他的记性不至于烂到记不住几个小时之前的事。他会回忆起猎人证在我手里把玩的模样,会想起我说“在侧袋里”这句话,自然而然地他会伸手去摸索。】

提亚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了,他托住我的肩膀前后摇晃,惊喜地说:“安德!没想到你这么可靠!就算嘴巴很毒也还是女孩子啊!”

“额……我嘴巴很毒吗?”

【手链不能放在侧袋里。证件的形状和手链的形状不一样。他也许不知道手链的存在,觉得好奇是什么东西就顺手拿出来了——不能这么做,这样一来不了解情况的他会呆滞在原地,甚至想要替自己辩解,警卫不会听他的废话,迟疑的后果一定是逮捕,逮捕的后果一定是死亡。】

【所以侧袋里什么也没有,是我趁机偷走了猎人证——这是正常人的想法。他会回来找我讨要猎人证。可船马上就要开了,为了行动方便,他会把笨重的行李留在码头。】

“当然!礼貌中带着一丝鄙夷和讽刺,你最好改一下,出去会被人打的。”

“喂,就算不是生离死别,很也难再见面了,说点好听的话吧。”

【行李留在码头。警卫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可疑的男人,当提亚转身离开朝餐馆走时,警卫们就会趁他不注意私自打开行李箱,藏在衣服里的手链很快就会被找到。与此同时,赶时间找我要猎人证的提亚一定会加快脚步往餐馆的方向,也就是说,警卫们找猎人证的时间足够他拉开了一段距离。这个距离很关键,能确保他的安全。】

提亚三两下把他其余的东西又乱七八糟地塞进行李箱里。他迅速地合上行李箱,那决然的表情和半夜嗡嗡不休的蚊子决一死战如出一辙——只要他合上的速度够快,那些瓶瓶罐罐的小物件就不会乒乒乓乓掉落。

他成功了,趁行李箱没注意的时候,他又暴力地坐在上面,行李箱□□了几下就被拉上拉链“闭了嘴”。

【幸亏他是个猎人,我不太清楚所谓猎人到底是什么,但是对于危险的野性直觉一定是生存的保证。他就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追杀,也知道要逃跑,知道率先保证自己的安全。码头被警卫团团包围,他是不可能逃出去的,唯一的出路是大海。

“我可以乘大胡子的渔船出去。”

“船就藏在老地方。”

——他知道逃跑的方向。

这样一来,替罪羊就逃脱了。】

我吐槽了一句他:“唉,你该找一个好女人了”,暗自为他没有过多检查行李箱内的物品而松一口气。

他意味不明地苦笑一下。

“……提亚。”我忍不住开口。

“怎么了?”

我抿了抿嘴,从此以后他会记恨我,他不会明白我处心积虑的算计,到那时,任何苍白的解释都不会奏效,我轻飘飘地憋出一句:“没什么,一路顺风。”

可千万别死了。

“你怎么婆婆妈妈的!”他嫌弃地回嘴。

“……”

我不想理他了。

八点的时候,餐馆里就只剩下寥寥无几的几个客人,厨师们烧了几盘热销的菜后都离开了。提亚说他没想到今天结束得那么早。

——“既然如此我自己出去逛逛吧,下次再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

那时,我没察觉到他的异样。只点点头,表示我知道了他的去向。

分针嗒嗒转了一圈,已是晚上九点,店门口巡逻的人比平常多了几倍,和负责安全的警卫人员相比,今晚来吃饭的顾客少得可怜,只有一些熟面孔,而他们也是迅速扒拉了几口,连一口汤都不喝就急匆匆回家了。

“安德,今天你也早点回去吧。”老板从厨房后门进来,他把装着我日结工资的信封递到我手上,“外面乱得很,晚上听到什么也别出来看热闹。”

“你是个好女孩。”他补充说,满脸焦虑,“听我的话不会错的——最近不太平。”

“最近不太平……生意都不好做了。”他又重复了一遍,嘟嘟囔囔地远走了。

——也许他适合去恐怖片片场。

我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着,收拾好东西就出门了。

除了比平常多好几倍的巡逻警卫,今天镇上的确令人惶惶不安。

头顶突如起来的关窗声惊起一只乌鸦,夜里翅膀的扑棱声能让人起一阵鸡皮疙瘩。伴随着关窗声的还有小巷里唯一的光源,巷子里瞬间昏暗下来,邻里偶尔响起的碎碎念像是老鼠扒拉墙角的声音。

“砰——”

远处传来了枪声!

那是码头的方向,提亚的行李还在餐馆,那么这声枪声很可能只是为了震慑其他的旅客。

我必须赶在提亚之前上船,得赶快回旅馆。

旅馆门口的垃圾桶周边拉着警戒线,三两个警察围在旁边,红蓝警示灯一闪一闪。

其中一个看见了我,似乎是为了确定什么,他再三翻看了手上的册子。

他向我走来。

“安德利特小姐是吗?”

我不想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是我,怎么了吗?”我露出恐惧担忧的神情,眼神一直瞟着警戒线里的垃圾桶。

“别紧张,你认识梅琳吗?”

“认识,她今天来我工作的餐馆了。”

“下午两点四十分的时候,她死在了旅馆门口的垃圾桶里。”

年轻气盛的警官从左胸前的口袋里抽出精心别着的钢笔,锃亮的笔身闪着流光。他不经意地瞥了我一眼,熟练地翻开自己的笔记,企图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他那得意又高高在上的表情似乎在说:这里可是命案,像你这样不知世事又傻兮兮的女人一定被吓得瑟瑟发抖了吧,赶紧吐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吧!

也许以前我还会怜悯他的愚蠢给一些线索,但是现在不行。

“可下午两点半的时候我还出来倒垃圾,我还被那条狗吓得——”我恍然大悟地张开嘴,惊恐地微微后退一步,“难道说,那是——”

“看来侠客先生为了不让你担心受怕没有跟你说明真相。”他说着突然打了鸡血似地问我,“他是个很善解人意的男人是吧?啊~果然只有那样的人才能成为猎人啊!”

这个世界的人好像对猎人这类职业很是憧憬。

“他的确很善解人意,抱歉,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不,你也是受害者,你这样温柔善良的女性被吓到也不好受吧,好好睡一觉吧,女士~”

那声“女士”说得婉转动听,仿佛只要他也挺起胸膛,吊着嗓子在句尾加上这样的称呼就也能算得上“善解人意”的绅士了。

他把心爱的钢笔小心用笔帽盖住,踏着黑亮的小皮靴离开,警戒线旁的几个警察也跟着他的脚步远走。

我酝酿了许久的泪还噙在眼眶,脑子还兜兜转转地思考着怎么应对其他的问话。他却只字不提别的线索——比如我怎么把梅琳赶走的,旅馆里我故意留下的血手印,坠楼女人和梅琳的关系,我脖子上的伤口……

他并不适合当个警察,他适合当个戏剧演员。

走过垃圾桶的时候,酸臭味和血腥味混着湿漉漉的海风让人作呕。

旅馆前台的登记册上显示侠客一行已经退房离开,我从笔筒抽出一支,在后面写上自己的名字。

“Andrl——”

—— “你知道那不是狗对吧。”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我心头一颤,手一抖,登记册上的“l”被拉得老长,抬眼一看,是经营旅店的老婆婆,她正笑盈盈地看着我,布满皱纹的眼眶弯出慈祥的弧度,和我第一次来到这个旅馆时她露出的表情一模一样。

我放宽心,继续补上最后两个字母,把笔放回笔筒。

她也许偷听到了我和侠客的对话,但是根据刚刚那位警察的问话,她并没有开口泄露什么。

我说:“会叼走死人的财物,还到处乱吠的人和狗没区别吧——您一直保持这幅表情不会累吗?”

“人也好,狗也好,大家都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很辛苦,笑容可以给人活下去的力量。”

就连她在说话,眼角周围的皱纹也纹丝不动。

我对这样的鸡汤嗤之以鼻,于是问:“你也给杀人犯力量吗?”

她说:“是的,因为对于这些人来说——良心是毒.药,活下去是折磨人的惩罚。”

她仍然保持着纹丝不动的笑容,然而我觉得这笑越来越渗人,像是有针戳着脊梁骨,传来陡然的尖锐感。

“晚安,安德利特小姐。”她收拾好前台的物件之后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我坐在旅馆的单人床上,挂在墙上的钟显示现在已经晚上九点半了。走廊传来脚步声,陆陆续续有游客离开,而我还呆坐在床沿,我的东西不多,除了一套换洗衣物、一些零钱以及口袋里偷来的猎人证就不剩什么了。

我长叹一口气,倒头瘫在床上。

头顶晃动的吊灯来回摇摆,光影略过我的脸颊。

我决定成为一个好人——即使现在我一件好事也还没有做——我也不可能对那老太婆的笑容来由地感到心虚,这样的感情我从来没有过。

我想起达芬奇《蒙娜丽莎》的似笑非笑,那个没眉毛的神秘女人,嘴角上扬,眼睛却没有笑意。然而我无比确定刚刚那个婆婆的笑容每一道皱纹都弯曲成微笑的弧度,眼里幸福的笑意都要洋溢出来——我讨厌目睹他人的幸福,它让我作呕,让我意识到我深入骨髓的卑劣感。

我突然有点想要听到我脑海里的声音。

我起身从床头柜掏出那张被随意揉捏成团的纸条——那是一个叫旋律的,自称为音乐猎人留下的纸条,我把它放进包里。

拎上背包,锁好门,转头发现中午我故意留下的血手印被一幅相框覆盖住了。我不知道这是谁做的,也许是老婆婆,也许是那些人。

我走近一看,是一幅宗教画。

一群人围着一个光溜溜的婴儿母亲慈祥而温柔地抱着自己的孩子,周围洋溢着宁静又充满希望的气氛——可笑,神不会拯救那个在闷热的垃圾桶里发臭的女人。

又一阵海风吹来,吱呀一声吹开了门正对着的房间,那是老婆婆的房间,她从房间出来正对的就是前台。

我不想再对上她的笑容,决定快步离开直接前往码头。半开的房门没有光泄露出来,也许她已经睡下了,这样正好,她估计要好一会儿才会清醒。

我暗自侥幸着。

然而我在路过昏暗的房间时还是不可克制地眼睛瞟过了那个缝隙。

要是当时没有那么好奇就好了……之后我无数次懊悔不已。

——她吊死在电扇上,死前定格着那张令人恐惧的诡异笑容。

这个世界上不会再出现第二张如此可怕的笑容了。

作者有话要说:2022.3.31修

我发现这时候的安德还会在心里傲慢地嘲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