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捧杀

顾小九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其实分不太清楚这是梦,还是……

以前听人说过的,人临死之前才会看到的,“走马灯”。

那些画面就像电影一样,套了回忆的滤镜,显得朦胧而温暖。

仿佛三倍速播放着她的人生,还是剪辑过的。

十岁生日……

父母陪她吃蛋糕、吹蜡烛、唱生日歌。

十八岁……

考上大学,父母陪她给老师们敬酒,喜笑颜开。

二十三岁……

漂泊在外,开始了人生的第一份工作。

发工资那天,顾小九满腔的豪情壮志,许下心愿,她一定要在这个钢筋水泥的都市里,混出个人样来!

二十六岁……

被救护车抬到病床上的顾小九,再也听不见身边的人喊她的名字了。

她感到自己很困……很困……好像很多年没有好好睡过一个觉了……

那些已读未回的消息,那些还没提交的表格和邮件,那些深夜吃完还来不及扔掉的泡面……

那些维生素和营养品的瓶瓶罐罐……

那些画面不断交叠、消失,然后汇聚成白色的光影……

直到那些光影最终如同曝光过度一般,变成了刺眼的纯白。

顾小九醒了。

刚醒来的顾小九,神思还在恍惚。

她盯着床顶紫色的帷幔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

锦妃娘娘,她现在是个娘娘了。

她稍微一偏头,就看到了床前跪着的拿铁。刚要说话,余光又发现——

多了一个美女!

那美女坐在离床一两米的位置,好像在闭目养神。旁边还站着个丫鬟,有点眼生,丫鬟正在给美女捏肩捶背。

顾小九不动声色地又把头转回,轻轻地眨了眨眼,脑子里快速搜索着能用的信息。

但显然一无所获。

她只好轻轻咳了一声,接着再装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果然很快引得拿铁上前一步搀住她。

同时也引来了皇贵妃主仆俩的目光。

只是拿铁扶着顾小九的身影,正好挡住了那边两人的目光。

拿铁扶着顾小九的肩膀,顾小九一边用力地咳出声,一边紧捏着拿铁的手,对她挤眉弄眼,脸上写满问号,希望拿铁能伺机给自己解释一下房内的情况。

拿铁收到的讯息却是:锦妃娘娘一脸不适地问,她来干嘛?

于是,拿铁当即就回了一个“我明白”的眼神,郑重地朝顾小九点了点头,恭谨开口道:“是,是,奴婢遵命。”

边说边扶着顾小九再次躺下。

顾小九从拿铁的眼神里读出了她并不理解的自信,但眼下也不好直接开口问,于是她一脸懵逼地再次躺下了,本就是表演的咳嗽也停了下来。

皇贵妃那边,显然也听到了这里的响动,立刻投来了审视的目光。

拿铁给顾小九盖好被子,转身面朝皇贵妃跪下:“回皇贵妃娘娘,我们娘娘玉体实在不适,恐怕不便起身给娘娘请安,免得病气侵扰了娘娘。我们娘娘命我,一定要向皇贵妃娘娘请罪,还请娘娘……体谅。”

躺在床上的顾小九顿时睡意全消,瞪大了眼睛在心里惊呼:皇贵妃?!请罪?拿铁这是在说啥?她刚刚明明啥也没说啊?

室内瞬间回到了令人窒息的安静。

顾小九心里全是不好的预感,但她此刻被拿铁安排了“身体不适”地躺着,要是贸然起身她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只好躺在被子里聚精会神地听竖起耳朵。

皇贵妃的脸色果然阴沉下来,但碍于那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又有点犹豫。

顾小九万万没想到她急中生智的演技,竟然同时给了拿铁和皇贵妃错觉。

拿铁心里十拿九稳地想,主子这招果然高明!这病是真是假不重要,给皇贵妃一个下马威才是要紧事,皇贵妃要是当场发作,事情闹大了真追究起来,主子也不落下风。

皇贵妃却沉吟了好一会儿,心里想的都是,传言都说这个锦妃如何美貌如何厉害,原来只是个病秧子,瞧她连床都起不来的样子,皇贵妃心里的怒火反而消了大半。

顾小九刚穿越来还不知道,她这个锦妃,是昨天清晨才入的宫,还是宫里钦派的马车去相府接的,一路送进了逸幽宫。按理说一进宫就要去给太后和皇贵妃请安的,但太后最近都住在西郊的皇家园林,所以只需要去颐安宫给皇贵妃请安。

别的妃嫔也都要每天早起去请安,和大臣们去早朝,公司开晨会基本是一个道理。

和顾小九一起被册封入宫的只有一位和昭仪,是三品太常薛慎言的嫡女,薛妙棠。

同是昨天入宫,可薛妙棠全然没有顾小九这样的排场,乖巧而恭敬地连着两天去给皇贵妃请安了。

如此一对比,在后宫的晨会上,顾小九尚未出席,就已经出名了。

皇贵妃美艳的脸上,怒意渐渐平息,她甚至面带笑意命拿铁起身不必再跪了,同时对着床上平躺的顾小九说:“本宫听闻,锦妃妹妹初入宫便身体不适,心中不免担忧。皇上心系妹妹,奈何国事繁忙尚未抽得开身,本宫身为后宫之主理应替皇上分忧,这才特意前来探望。妹妹不必多虑,仔细养着才是。”

这一番话,不管面子里子,可都把皇家该有的气度场面做足了,同时还强调了她“后宫之主”的身份。

拿铁眉头一皱,感到皇贵妃并不如她想的那么简单。

顾小九当然也听见了,心里想的却是:哇……这御姐音,也太好听了吧!要不是她现在只能躺着,真想好好看看这位美女……

既然看不见,那就点个赞吧。

于是,破晓目瞪口呆地看见,锦妃娘娘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朝着皇贵妃的方向,比了个大拇指。

拿铁也瞥见了,心里顿时警铃大作:主子这是在给自己提示呐!这一番话明显让皇贵妃占了上风,可得帮主子扳回一城!

于是拿铁连忙弓身,替顾小九回应道:“我们娘娘的意思是,皇贵妃娘娘雍容华贵、气度不凡,后宫由娘娘您来主理,实乃众人之福,更是大虞之福!皇贵妃娘娘便是我们娘娘心中,将来尊为皇后的不二人选,我们娘娘对您的崇敬,不亚于后宫任何一人。我们娘娘体弱,还请皇贵妃娘娘,多多照拂。”

谁都知道,虞帝登基以来,后位空悬之事,一直是太后的心病。

而皇贵妃偃如霜,正是太后偃氏的亲侄女。

姑侄俩的心思,不敢说人尽皆知,至少在后宫里,大家明里暗里都心知肚明,偃氏对皇后之位是志在必得的。

拿铁这番话,既显得锦妃知礼明事,又正中偃如霜下怀。

这下轮到顾小九目瞪口呆:好一个拿铁,自己就伸手点了个赞,她咋这么能编?!皇后人选又是怎么回事?

她躺得浑身难受,满心想等皇贵妃走了拉着拿铁好好吃瓜。

拿铁心里却自豪得很:主子高明!好一手捧杀!皇贵妃现在正春风得意,主子才刚入宫,与她硬碰硬不算上策,先作奉承讨好以让对手卸下防备,也是一个好手段。

偃如霜的脸色果然晴朗起来,看向拿铁的目光也和煦不少,先前的假笑如今倒多了几分真诚:“锦妃妹妹有心了。皇上和本宫都担心你的身体,你且安心养病。这说话的机会,咱们姐妹日后有的是。”

拿铁立刻妥帖地替主子拜谢。

就在此刻,“皇上驾到——”

一声响亮的太监通报从外面传来,随后伴着整齐的“皇上万福”,声浪由外及内,在偌大的宫殿里回荡了一圈。

寝殿里的几人不免都面带诧异:皇上怎么来了?

不过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外面的宫女掀开门帘,一袭镶着金丝边的黑色长袍大步跨进了殿内,正是虞帝本人,这整座皇宫里最尊贵的人。

与他同行的还有两人,一个身穿深蓝色长袍的中年男子,提着药箱弓着身子紧随其后,正是前来替锦妃问诊的太医余符。

另一个也是宫女打扮,但年纪有些大了,身上的布料看起来也比寻常宫女精细不少,正是宫闱局的掌事嬷嬷,曹嬷嬷。

看这架势,皇帝应该是听说了逸幽宫去请太医的事,不知怎么就一起过来了。

偃如霜带着破晓拿铁都给皇帝行了礼,太医和嬷嬷也都向偃如霜和顾小九请了安。

顾小九拘谨地躺在床上,顿时感到十分不安。

她作为一个独生子女,小时候家里除了逢年过节,从没这么热闹过。工作以后一个人在外地,更是习惯了独来独往。生活无形的压力,社交环境的固化,早就把她变成了一个社恐的青年。

刚醒的时候,觉得新鲜,也仗着自己的“身份”想搞搞特权,享受享受。

现在,来的人比她更特权更有身份,她心里没了底,隐约感到害怕。

虞国皇帝洛辞,年仅二十三岁,刚登基半年。

而作为洛氏江山的第三代传人,洛辞最广为人知的功绩,便是他十九岁还身为太子时,就曾自请带兵出征,一举攻下了虞国边陲的萨尔穆部族。原本被虞国人民视为蛮夷的萨尔穆,如今作为大虞的属国,与虞国礼尚往来,和平共处。

两国边境的百姓们因此不再流离失所,无须再过战火纷飞中提心吊胆的日子,甚至能欢欢喜喜地彼此通商互相学习,至今仍是虞国境内津津乐道的佳话。

因此,这位年轻的帝王即位后,萨尔穆派来朝贺的使臣最多,进献的奇珍异宝也最多。

虞国后宫里,也住着一位当时从萨尔穆远道而来的美人。

当然,这些都是顾小九目前一无所知的。

她忐忑不安地听着那边几个人的对话,无非是皇帝和皇贵妃寒暄了一番,声音不大,她听不太清楚。

倒是那位太医的声音清晰地传来:“那微臣这就去替锦妃娘娘请脉。”

皇帝恩准皇贵妃重新坐下,他自己倒像是准备和太医一道往床边走来。

拿铁一看这怎么行,连忙出声劝道:“陛下,我们娘娘身子不适,恐周身病气有损龙体,还请陛下三思。”

曹嬷嬷也同表担忧地点头附和,皇贵妃则是急得差点又站起来。

皇帝却已经跟着余符往前走了几步,从容道:“朕是天子,有何可惧。何况,就算不靠近,朕也要亲自看看久儿才能安心。”

这话一出,拿铁心里狂喜,主子得宠果然是不争的事实。

皇贵妃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了,但她仍需端着后宫之主的身份,只能含笑应和道:“陛下待锦妃妹妹,果真……情深意重。”

“九儿”?!床上的顾小九却惊得差点弹起来。

转念又一想,这个原主,难道名字也跟她一样?

顾小九现在整个人只有懵逼两个字能形容,要不是拿铁能干,一个皇贵妃就够她烧脑的了,现在还来了个皇帝?!

这皇帝的声音倒是清脆明晰,甚至透着一股少年感。顾小九觉得很好听,自然也好奇他的长相。

但一想到他刚刚油腻的发言,又害怕见了真容反而幻灭,听着那边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索性闭上眼睛装聋作哑。

拿铁机灵地看见了主子的反应,心里立刻有了主意。只见她一个箭步,赶在余符和皇帝到达之前,放下了床上的帷幔。

紫色的薄纱立刻遮遍了华丽的大床。

拿铁又掀开床幔一角,轻轻捧过顾小九的手臂,把一块丝绢仔细地铺在顾小九的腕上。

然后,弓身迎接正好走到床前的余符和皇帝。

余符见她伺候得熟练,也很懂规矩,赞许地朝她点了点头。

拿铁连忙恭敬地接过药箱:“有劳太医。”又退后两步,给太医让了位置。

余符又隔着床幔对顾小九恭谨行了一礼:“锦妃娘娘,微臣奉旨来给娘娘请脉,还请娘娘莫怪。”

顾小九连忙咳嗽了几下以示回应,然后转过头,把脸对着内侧的墙壁。

旁人只当她是病得难受,没人知道她只想逃避。别说墙了,要是有个洞她都想当场把头塞进去,像鸵鸟那样。

就连顾小九的解语花拿铁,都没感知到,她的主子锦妃娘娘,此刻连心跳都是慌张的:哎呀妈呀,太尴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