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九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其实分不太清楚这是梦,还是……
以前听人说过的,人临死之前才会看到的,“走马灯”。
那些画面就像电影一样,套了回忆的滤镜,显得朦胧而温暖。
仿佛三倍速播放着她的人生,还是剪辑过的。
十岁生日……
父母陪她吃蛋糕、吹蜡烛、唱生日歌。
十八岁……
考上大学,父母陪她给老师们敬酒,喜笑颜开。
二十三岁……
漂泊在外,开始了人生的第一份工作。
发工资那天,顾小九满腔的豪情壮志,许下心愿,她一定要在这个钢筋水泥的都市里,混出个人样来!
二十六岁……
被救护车抬到病床上的顾小九,再也听不见身边的人喊她的名字了。
她感到自己很困……很困……好像很多年没有好好睡过一个觉了……
那些已读未回的消息,那些还没提交的表格和邮件,那些深夜吃完还来不及扔掉的泡面……
那些维生素和营养品的瓶瓶罐罐……
那些画面不断交叠、消失,然后汇聚成白色的光影……
直到那些光影最终如同曝光过度一般,变成了刺眼的纯白。
顾小九醒了。
刚醒来的顾小九,神思还在恍惚。
她盯着床顶紫色的帷幔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
锦妃娘娘,她现在是个娘娘了。
她稍微一偏头,就看到了床前跪着的拿铁。刚要说话,余光又发现——
多了一个美女!
那美女坐在离床一两米的位置,好像在闭目养神。旁边还站着个丫鬟,有点眼生,丫鬟正在给美女捏肩捶背。
顾小九不动声色地又把头转回,轻轻地眨了眨眼,脑子里快速搜索着能用的信息。
但显然一无所获。
她只好轻轻咳了一声,接着再装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果然很快引得拿铁上前一步搀住她。
同时也引来了皇贵妃主仆俩的目光。
只是拿铁扶着顾小九的身影,正好挡住了那边两人的目光。
拿铁扶着顾小九的肩膀,顾小九一边用力地咳出声,一边紧捏着拿铁的手,对她挤眉弄眼,脸上写满问号,希望拿铁能伺机给自己解释一下房内的情况。
拿铁收到的讯息却是:锦妃娘娘一脸不适地问,她来干嘛?
于是,拿铁当即就回了一个“我明白”的眼神,郑重地朝顾小九点了点头,恭谨开口道:“是,是,奴婢遵命。”
边说边扶着顾小九再次躺下。
顾小九从拿铁的眼神里读出了她并不理解的自信,但眼下也不好直接开口问,于是她一脸懵逼地再次躺下了,本就是表演的咳嗽也停了下来。
皇贵妃那边,显然也听到了这里的响动,立刻投来了审视的目光。
拿铁给顾小九盖好被子,转身面朝皇贵妃跪下:“回皇贵妃娘娘,我们娘娘玉体实在不适,恐怕不便起身给娘娘请安,免得病气侵扰了娘娘。我们娘娘命我,一定要向皇贵妃娘娘请罪,还请娘娘……体谅。”
躺在床上的顾小九顿时睡意全消,瞪大了眼睛在心里惊呼:皇贵妃?!请罪?拿铁这是在说啥?她刚刚明明啥也没说啊?
室内瞬间回到了令人窒息的安静。
顾小九心里全是不好的预感,但她此刻被拿铁安排了“身体不适”地躺着,要是贸然起身她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只好躺在被子里聚精会神地听竖起耳朵。
皇贵妃的脸色果然阴沉下来,但碍于那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又有点犹豫。
顾小九万万没想到她急中生智的演技,竟然同时给了拿铁和皇贵妃错觉。
拿铁心里十拿九稳地想,主子这招果然高明!这病是真是假不重要,给皇贵妃一个下马威才是要紧事,皇贵妃要是当场发作,事情闹大了真追究起来,主子也不落下风。
皇贵妃却沉吟了好一会儿,心里想的都是,传言都说这个锦妃如何美貌如何厉害,原来只是个病秧子,瞧她连床都起不来的样子,皇贵妃心里的怒火反而消了大半。
顾小九刚穿越来还不知道,她这个锦妃,是昨天清晨才入的宫,还是宫里钦派的马车去相府接的,一路送进了逸幽宫。按理说一进宫就要去给太后和皇贵妃请安的,但太后最近都住在西郊的皇家园林,所以只需要去颐安宫给皇贵妃请安。
别的妃嫔也都要每天早起去请安,和大臣们去早朝,公司开晨会基本是一个道理。
和顾小九一起被册封入宫的只有一位和昭仪,是三品太常薛慎言的嫡女,薛妙棠。
同是昨天入宫,可薛妙棠全然没有顾小九这样的排场,乖巧而恭敬地连着两天去给皇贵妃请安了。
如此一对比,在后宫的晨会上,顾小九尚未出席,就已经出名了。
皇贵妃美艳的脸上,怒意渐渐平息,她甚至面带笑意命拿铁起身不必再跪了,同时对着床上平躺的顾小九说:“本宫听闻,锦妃妹妹初入宫便身体不适,心中不免担忧。皇上心系妹妹,奈何国事繁忙尚未抽得开身,本宫身为后宫之主理应替皇上分忧,这才特意前来探望。妹妹不必多虑,仔细养着才是。”
这一番话,不管面子里子,可都把皇家该有的气度场面做足了,同时还强调了她“后宫之主”的身份。
拿铁眉头一皱,感到皇贵妃并不如她想的那么简单。
顾小九当然也听见了,心里想的却是:哇……这御姐音,也太好听了吧!要不是她现在只能躺着,真想好好看看这位美女……
既然看不见,那就点个赞吧。
于是,破晓目瞪口呆地看见,锦妃娘娘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朝着皇贵妃的方向,比了个大拇指。
拿铁也瞥见了,心里顿时警铃大作:主子这是在给自己提示呐!这一番话明显让皇贵妃占了上风,可得帮主子扳回一城!
于是拿铁连忙弓身,替顾小九回应道:“我们娘娘的意思是,皇贵妃娘娘雍容华贵、气度不凡,后宫由娘娘您来主理,实乃众人之福,更是大虞之福!皇贵妃娘娘便是我们娘娘心中,将来尊为皇后的不二人选,我们娘娘对您的崇敬,不亚于后宫任何一人。我们娘娘体弱,还请皇贵妃娘娘,多多照拂。”
谁都知道,虞帝登基以来,后位空悬之事,一直是太后的心病。
而皇贵妃偃如霜,正是太后偃氏的亲侄女。
姑侄俩的心思,不敢说人尽皆知,至少在后宫里,大家明里暗里都心知肚明,偃氏对皇后之位是志在必得的。
拿铁这番话,既显得锦妃知礼明事,又正中偃如霜下怀。
这下轮到顾小九目瞪口呆:好一个拿铁,自己就伸手点了个赞,她咋这么能编?!皇后人选又是怎么回事?
她躺得浑身难受,满心想等皇贵妃走了拉着拿铁好好吃瓜。
拿铁心里却自豪得很:主子高明!好一手捧杀!皇贵妃现在正春风得意,主子才刚入宫,与她硬碰硬不算上策,先作奉承讨好以让对手卸下防备,也是一个好手段。
偃如霜的脸色果然晴朗起来,看向拿铁的目光也和煦不少,先前的假笑如今倒多了几分真诚:“锦妃妹妹有心了。皇上和本宫都担心你的身体,你且安心养病。这说话的机会,咱们姐妹日后有的是。”
拿铁立刻妥帖地替主子拜谢。
就在此刻,“皇上驾到——”
一声响亮的太监通报从外面传来,随后伴着整齐的“皇上万福”,声浪由外及内,在偌大的宫殿里回荡了一圈。
寝殿里的几人不免都面带诧异:皇上怎么来了?
不过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外面的宫女掀开门帘,一袭镶着金丝边的黑色长袍大步跨进了殿内,正是虞帝本人,这整座皇宫里最尊贵的人。
与他同行的还有两人,一个身穿深蓝色长袍的中年男子,提着药箱弓着身子紧随其后,正是前来替锦妃问诊的太医余符。
另一个也是宫女打扮,但年纪有些大了,身上的布料看起来也比寻常宫女精细不少,正是宫闱局的掌事嬷嬷,曹嬷嬷。
看这架势,皇帝应该是听说了逸幽宫去请太医的事,不知怎么就一起过来了。
偃如霜带着破晓拿铁都给皇帝行了礼,太医和嬷嬷也都向偃如霜和顾小九请了安。
顾小九拘谨地躺在床上,顿时感到十分不安。
她作为一个独生子女,小时候家里除了逢年过节,从没这么热闹过。工作以后一个人在外地,更是习惯了独来独往。生活无形的压力,社交环境的固化,早就把她变成了一个社恐的青年。
刚醒的时候,觉得新鲜,也仗着自己的“身份”想搞搞特权,享受享受。
现在,来的人比她更特权更有身份,她心里没了底,隐约感到害怕。
虞国皇帝洛辞,年仅二十三岁,刚登基半年。
而作为洛氏江山的第三代传人,洛辞最广为人知的功绩,便是他十九岁还身为太子时,就曾自请带兵出征,一举攻下了虞国边陲的萨尔穆部族。原本被虞国人民视为蛮夷的萨尔穆,如今作为大虞的属国,与虞国礼尚往来,和平共处。
两国边境的百姓们因此不再流离失所,无须再过战火纷飞中提心吊胆的日子,甚至能欢欢喜喜地彼此通商互相学习,至今仍是虞国境内津津乐道的佳话。
因此,这位年轻的帝王即位后,萨尔穆派来朝贺的使臣最多,进献的奇珍异宝也最多。
虞国后宫里,也住着一位当时从萨尔穆远道而来的美人。
当然,这些都是顾小九目前一无所知的。
她忐忑不安地听着那边几个人的对话,无非是皇帝和皇贵妃寒暄了一番,声音不大,她听不太清楚。
倒是那位太医的声音清晰地传来:“那微臣这就去替锦妃娘娘请脉。”
皇帝恩准皇贵妃重新坐下,他自己倒像是准备和太医一道往床边走来。
拿铁一看这怎么行,连忙出声劝道:“陛下,我们娘娘身子不适,恐周身病气有损龙体,还请陛下三思。”
曹嬷嬷也同表担忧地点头附和,皇贵妃则是急得差点又站起来。
皇帝却已经跟着余符往前走了几步,从容道:“朕是天子,有何可惧。何况,就算不靠近,朕也要亲自看看久儿才能安心。”
这话一出,拿铁心里狂喜,主子得宠果然是不争的事实。
皇贵妃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了,但她仍需端着后宫之主的身份,只能含笑应和道:“陛下待锦妃妹妹,果真……情深意重。”
“九儿”?!床上的顾小九却惊得差点弹起来。
转念又一想,这个原主,难道名字也跟她一样?
顾小九现在整个人只有懵逼两个字能形容,要不是拿铁能干,一个皇贵妃就够她烧脑的了,现在还来了个皇帝?!
这皇帝的声音倒是清脆明晰,甚至透着一股少年感。顾小九觉得很好听,自然也好奇他的长相。
但一想到他刚刚油腻的发言,又害怕见了真容反而幻灭,听着那边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索性闭上眼睛装聋作哑。
拿铁机灵地看见了主子的反应,心里立刻有了主意。只见她一个箭步,赶在余符和皇帝到达之前,放下了床上的帷幔。
紫色的薄纱立刻遮遍了华丽的大床。
拿铁又掀开床幔一角,轻轻捧过顾小九的手臂,把一块丝绢仔细地铺在顾小九的腕上。
然后,弓身迎接正好走到床前的余符和皇帝。
余符见她伺候得熟练,也很懂规矩,赞许地朝她点了点头。
拿铁连忙恭敬地接过药箱:“有劳太医。”又退后两步,给太医让了位置。
余符又隔着床幔对顾小九恭谨行了一礼:“锦妃娘娘,微臣奉旨来给娘娘请脉,还请娘娘莫怪。”
顾小九连忙咳嗽了几下以示回应,然后转过头,把脸对着内侧的墙壁。
旁人只当她是病得难受,没人知道她只想逃避。别说墙了,要是有个洞她都想当场把头塞进去,像鸵鸟那样。
就连顾小九的解语花拿铁,都没感知到,她的主子锦妃娘娘,此刻连心跳都是慌张的:哎呀妈呀,太尴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