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夜色中,几道人影伫立在树林里。
“属下追着那人进了王庭,结果被匈奴三王子呼衍兰截住,隔日三王子遣人送来了这罪官的头颅,并且还让人传口信说,想亲自见殿下一面。”
沈念听罢挑了下眉,把暗卫递过来的信打开,竟是匈奴王城统万的守备舆图,他望着远处玉门军营若有所思。
贺英归营时正值十月中旬,陇右的天已转凉,北风萧瑟,军士们也换上了厚实的棉衣。
上次大战过后,军中就一直在整兵,战场上抬回来的重轻伤者要分开救治,还要给空缺的位置添补新兵,只是自那日打了败仗,营中的军士们士气都有些低迷,连年来征战不利像一片巨大的阴霾,压在了玉门营地里所有士兵的心头,如影随形。
“战殁了五千,连越骑都折了人……”
“唉,要不是赵将军后头又带人杀回来,指挥大军撤退,怕连一半都剩不下。”
一天训练轮岗结束,伙伴们在帐篷里围着篝火取暖,夜里营地温度低,即使点着火,也冻得直搓手。
众人聚在一起,一回想起上次的战事,都不约而同的长吁出一口气,第一次小出征得胜,只觉兴奋,还以为自己能行,可真到了大战场之上,才知在敌人的绝对实力和相差巨大的兵力面前,他们这点子伎俩根本不够看的,要不是贺英提前给他们排好的阵形,又训练了那么久,当机立断地撤离,他们这一队人也不可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五千人,虽然在战场上这伤亡数字不多,但对于如今募兵艰难的武威来说,也绝不少了。
贺英听着众人的话,从火上拎起直冒烟的铜壶,一缕缕白气蒸腾,将糜子粉冲成糊,一口一口地抿着,刚打下来秋粮的香气漫上舌尖,她却有些心不在焉。
这一世,赵将军安然无恙地从战场回来了,后面也不会因重伤不治身亡,可也因她改变了这件事的发展方向,让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变得更加难测。
这时,门帘被掀起,夜间的寒气扑面而来,一个士兵往里探头扫了一眼,停在贺英身上道:
“贺队正,赵将军唤你去中帐。”
虽不知主将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叫人,但应是有军情商议,贺英随人进到帐篷里,几个将领站在她面前,低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亡者要向籍口所在州县通报,安抚家属,一些伤势较重的士兵要嘉奖授田,安排回乡,这关系到军队的士气,不容有失。”
赵彪正和几位将领在沙盘前交谈,一名中帐兵曹老参军插嘴道:
“比起善后,将军,此次匈奴的援兵是大王子坦木手底下的精骑,必然是军中有人通敌,把军备部署提前告知了匈奴王庭,才引得敌军能够准确伏击堵截,若此事现下不彻查清楚,兵部追责,怕不好交代。”
赵彪扭头看向一旁的斥候总管,眉头一皱,
“之前派去匈奴王庭的探子呢?”
斥候总管道:“自老单于去世,匈奴王庭里也乱成了一片,几个王子争权夺位,扎在王城里的眼线,也有半月没传来音讯了。”
赵彪听完,眉头蹙了蹙,来回踱步几下道:
“得派人去王庭,把情报带回来。”
听到这话,众人都缄默不作声,匈奴王庭本就层层重兵把守,再加上如今王位争夺,就连都城都是乱成一片,当下派谁去,都怕是有去无回。
匈奴王庭,间谍。
贺英突然想到了前世最后一场仗中,输得不明不白,肃州城里的武威明明可以抵抗到援军来的,却每一次出击都遭敌军伏击,逼得节节败退,这必然是两军内部有人与匈奴勾结。
而且,以最后结果来看,这人不单是一个人,而应是有一股不知名的势力。
无论如何,这一世,不能再让这些人再得逞。
赵彪扫过一个个军士,眉头微蹙,眼下要找个合适的人去匈奴王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若是一般的斥候,实力不够,有去无回,可若是身手好一点的将领,两军交战这么久,匈奴那边早就对武威的将领了若指掌,根本潜伏不进去。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件事情刻不容缓。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墙角走了过来,垂首抱拳道:
“将军,我愿前往匈奴王庭,查明奸细,带回情报。”
所有人都是一惊,还以为是哪个不要命的家伙,循声望去,发现是贺英,皆是一愣。
贺英的英勇是有目共睹的,以她的年纪,在这军营里确实挑不出比她再厉害的来,更别提这人胆大心细,上回竟然敢孤身引敌,赵彪看了一眼站在人群中的削瘦的年轻人,负手在身后,踱步了两下,这才道:
“这一去王庭生死自负,你可要想清楚。”
贺英眼神坚定,冷静道:
“我想好了。”
“步兵营第五队队正,贺英听令。”
帐内的目光一下子集中过来,贺英挺直脊背,只听赵彪肃声道:
“此次你去匈奴王庭,若能带回情报斥候,可在军议中考量记功,一并上报朝廷嘉奖。”
这番话清晰地回荡在营帐中,众军士倒抽了口气,能得主将亲自上报朝廷嘉奖,这至少也得是个九品功勋,再望向贺英不无艳羡之情。可转念一想,匈奴王庭那么凶险的地方,就算他功劳再大,也不知道有没有命回来领呢,心里那点羡慕又收了回去。
一旁的兵曹老参军听了赵彪的话,目光落在了贺英身上,眉头微蹙,他记得这位年轻的校尉,会操时看到过,身手倒是很不错,只是太年轻了些,年轻人什么都好,就是遇事经验少,性子不稳,容易耽误事。
他略微思忖下,对赵彪提议道:
“将军,若只派一人深入王庭独木难支,不如派个参军一起去,也好路上筹谋划策,互相照应。”
赵彪略一沉吟,觉得老参军这话有理,于是同意下来,贺英一出营帐,便被带到了参军帐中,老参军从几个年轻参军中,挑选了一名参军,与贺英一起前往王庭。
贺英望向同伴,这是一名身材微胖,其貌不扬的中年参军,名叫朱典。
朱典是南方人,胆子不大,做事说话谨小慎微,一开始听说参军要他做这个差事,脸都白了左右推诿,但参军帐中就属他年龄最长,老参军指定要他去,朱典也没了办法,也只得硬着头皮应下,
“某一定借机行事,尽力辅佐贺队长。”
铜漏滴答作响,合着帐篷外朔北的寒风声,命令将下,营帐里一片安静沉闷,一直在抄录的沈念听到这句话,才抬起头,眼神停在了朱典身上片刻,又轻轻移开。
“沈念,你怎么才来。”
一盏油灯将营帐照得通明,今日当值的朱典打了个哈欠,看着沈念从外面走进来。
沈念扫了眼那跳动的火苗,温和地解释道:
“有点事耽误了。”
沈念一向话不多,朱典也没再多问,两人开始伏在案头抄文书,片刻后,沈念突然停下手中笔,朱典抬起头,目光已经有些困顿模糊,望着起身离开的人,
“你今日动作快啊,这么早就抄完了。”
沈念神色未变,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就往外走。
朱典看着这位同袍的身影,虽然已经习惯了他平日里沉默寡言,但还是觉得这人有点太闷了些,他扭头看向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书,打了个呵欠,明日还得启程去匈奴王城,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
可就在这时,门口的人忽然停下了脚步,他微微侧过脸,从明暗交界的阴影中看不清神色,袖口处微动,露出一个小巧的白釉笔山,一声短促的声音划过半空,那放在桌面上好好的油灯就突然倒下。
外头喧闹走水的喊声刚起,伙伴们裹着被子趴在门边,探头探脑地向外面望着,帘子被掀开,是带着寒气沈念回来了。
“大半夜的,这是出了什么事?”
伙伴们朝他打探着,沈念掸了掸军袍上的灰烬,倒了些热水进盆,面色不变,搓了下指尖的墨,再慢条斯理用块粗布帕子蘸了蘸手,淡淡道,
“我也不知道,想是天干物燥,再加上夜深人乏,走了水吧。”。
贺英听着沈念这话,再望向那走火的营帐,觉得这火起的有些突然,可军营夜里值守疏忽走水是常事,也就没多想。
翌日清晨,她牵马在大营门边等了许久,日头西斜,也不见朱典,突然一阵嘶鸣声在身后响起,她回头,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从门里牵着马走了出来,看清来人,贺英有些意外,
“沈念?!”
迎面而来的沈念也抬头看向贺英,在渐渐沉下的夕阳中,对着她微微一笑,
“朱典因夜间失职走水被罚,曹兵参军便派我来与你同去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