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孤城(三)(修)

北风怒号,军旗猎猎,一声声的鞭响回荡在黑夜里,小孩嘬着手指头,拉着贺英的袍角,怯生生地探出半个脑袋。

贺英望向校场中央,男人褪去外袍,此时宽厚的背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可即便如此,他脊骨依旧挺得笔直,宛如一座森然的荒原石碑。

“杨将军!”

有不少围观的守兵跪着求情,可主将严从意脸色阴沉,一言不发。他来回走动,望着跪在那里受鞭刑的男人,眼中掠过丝愤怒和悲哀。

“杨振,你做了件天大的傻事啊。”

杀光城中百姓吃了,简直骇人听闻。

若是杨振弃城而走,那他顶多就是落个脱逃战败的名声,罪不至家人,若他选择与百姓同坚守,城破身亡之时,好歹算个殉节的忠烈。

可如今呢?

“八月十四日,于阗被围半月,城里就没粮了,百姓恸哭,军士都趁夜劝我弃城而走。”

杨振声音嘶哑地拉开,鞭子的声音还落在背上,一声又一声,

“我接任于阗城守将之时,朝廷同我讲,这于阗是安西的边界,更是我大周边界,所以便是一寸一尺都不能退,我……我……”

一时之间,营地内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嘈杂,夜晚的沙漠一片死寂,只剩下一片萧瑟凄厉的鞭声在营地里回荡,呼啸的风声听起来就像是于阗城的呜咽,又像是战场上的哀嚎。

等到二十鞭的军罚过后,严从意喝道:

“来人,把罪将杨振带下去,等破了于阗围城困局,待我回禀赵将军……”

“报!”

一个斥候飞快策马冲入军营,随之而来的还有响起在夜空的击钲声。

“将军!敌军夜袭,已经攻到了城墙底下。”

贺英站在人群中,心中一惊,望向城外,只见一片火光冲天而起,烽火烧红了半边天,城楼上击钲声越打越急促。

严从意急忙号召各营点兵集合,一声令下,披上铠甲,翻身上马就要走,可就在这时。

“将军,让我去!”

杨振的声音响起在身后,他挣脱了几个拉住他的士兵,挡在严从意的马前,直直地跪在地上,朗声道:

“末将请求出征!”

严从意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杨振,你现在已经是个罪人了。”

杨振没说话,只是跪在地上,往前蹭了蹭,一扫过那些和他一直浴血奋战的军士们,双手抱拳,声音有些颤抖,

“将军,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于阗城外的地形,末将愿将功赎罪。”

严从意沉默不语,只是打量他半刻,冷言道:

“给他套盔甲。”

贺英在队伍里看着这一幕,这便是允了杨振再上阵杀敌。

于阗城内的守军已经聚集在了一起,这一战来得太过突然,光守是守不住了。干脆开门迎敌,火把亮起,凉州大营带来的三千人先冲了出去,这次的战略跟之前那场差别不大。

可真到两军对面相冲的那一刻,所有人就已发现,匈奴的战术似乎有了变化。

他们针对前面老兵的钩马腿战术,不再是横冲直撞,而是针对性地往新兵聚集的两翼进攻,从中央分散到两边薄弱的地方,呈包围的攻势扑了过来。

想来,经过上次的战斗,匈奴也意识到,这一次凉州的援军,并不如他们所想的那般强大。

城门大开,杨振率领着一队人马杀了出去,两方人马狠狠撞在了一处

杨振望挥动□□,横扫而出,敌人纷纷落马,势不可挡,杨振似乎把这段时日来隐忍的血仇,都在这一场仗里宣泄出去。

敌人也节节败退,一场隐隐约约的胜利就在眼前,于阗城太需要一场胜利,一场可以振奋人心的胜利。

于是杨振望着黄沙边际升起的曙光,下了一个错误的命令,

“追!”

贺英冲在最前方,一刀捅进敌人身体,随即松开,反手握住刀柄,将最前方的一名骑兵给拖了下来,可对方却丝毫没有要与之纠缠的意思,而是从地上爬起来,翻身上马,向后急退。

贺英想追,猛然停住了脚,她一把拉住身边几个欲追上去的伙伴。

“怎么了?”

贺英扫了眼四周,打了八年仗的经验告诉她,败得太快了,像是刻意在拉扯。

血腥味冲到鼻尖,她如玉的面庞在火光中森然,薄唇轻启,

“有诈。”

果然,话音将落,就看到浑身是血的斥候从前方狼狈地撤了回来,

“报!杨将军被伏击!!!小队全部覆没!!”

严从意心里一凛,下了撤退守城的命令。

后来斥候回报,原是杨振带领着一队人向前跑了几里路,可就在刚跑进沙丘之时,如雨般的箭矢不断落下,黑骑直冲了过来,小队被伏击了,而至于杨振则被敌军生擒。

杨振被擒的消息传到军中,于阗城内一片凄迷,尽管杨振做了伤天害理吃百姓的事。可对于阗城里的守兵来说,很难说杨振是个坏人,他是于阗城守兵这一百多天里的精神支柱,没有杨振,他们活不下来。

敌军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他们将杨振绑在了一个架子车上,车板就立在那儿,每日百鞭,仿佛一根刺扎在军士的心里。

严从意这日下了城墙道:“杨振留不得。”

于是下面的军吏回到营中,经过射靶,挑出了几个准头好的士兵站在城墙上,贺英也赫然在列。

隔天敌军又开始叫嚣,天灰蒙蒙一片,朔北的风呜呜地吼叫,如一柄利刃,能刺穿士兵森严的盔甲,还夹杂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贺英抬起头,迎面吹来的狂风,将军旗吹得猎猎作响,她背着弓,从城墙上望着不远处的人。

如果那还姑且叫是人,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杨将军!”

不知城墙上谁喊了一声,想是于阗守军旧部,一时之间竟响起呜咽声,守城这么多天,他们没有哭,可要看到自己曾经的主将被人如此折辱的时候,却是绷不住了。

可那匈奴敌军似就是要刺激这番场景,开始抽鞭子,清晰地回响在沙漠荒漠之中,每抽一鞭子,匈奴便是中响起一阵哄笑,仿佛在看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

城墙上的士兵们响起了咬牙切齿的咒骂声,那是带着他们守了一个多月围城的将军啊。

纵使杨振是个千古罪人,可在这群守城的兵士面前,他就像是一面旗,而如今这面旗被敌军折断,踩在脚底下折辱,就像是把他们的脊骨踩在脚底下,让他们心里一瞬间溃不成军,本来就萎靡的士气,更加一蹶不振。

“动手吧。”

军吏下了命令,那主弓手先拉箭射去,但实在是有些远,那箭都没到跟前就栽了下去,连着好几个弓手都是这般,有人道:

“将军,从这里到那里至少两里路,但现下这箭最多也至多最远也就一里,根本射不到。”

一时间军中哗然,听着远处那匈奴的叫嚣嘲笑,心想难不成要真眼睁睁看着杨振被折磨致死吗?

贺英一言不发,她的视线落在远处的敌军中,只见杨振被高高吊了起来,匈奴士兵用拳头打他,刀戟伤他,似乎想让他发出些更凄惨的声音来,可是杨振始终一声不吭,他自始至终仰着头,那方向是向着这个用数千条生命守下来的于阗,更是向着远处的大周。

贺英试了试弓,两指搭在弦上,抬起手,搭上一根长箭,其实她从来不担心能不能射的中。眼睛一眯,耳边的喧嚣嘈杂声戛然而止,她的眼中只有那个身影。

“嗖!”

长箭破空而去,箭矢从一名骑兵的铠甲旁掠过,扎进了沙地之中。

啧,起风了,偏了些。

可是四周刚还嘈杂的声音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注意力却都集中在贺英的身上,他们看着这个不起眼的削瘦年轻人,他,他把箭射过去了?!

在众人的注视中,贺英依旧面色沉稳,她又抽出一支箭,上弦拉弓,一气呵成。这次一支箭矢破空而去,将敌军的战旗拦腰射断。这一箭终于对远处的敌人产生了危机感,他们纷纷调转马头,开始向后退去。

“糟糕!他们要跑了!”

一旁的士兵指着远处,惊呼一声,贺英却在那杂乱的敌军中看到了被绑在柱子上的杨振,

她从箭囊中取出最后一支箭,搭在弓上。

杨振似乎注意到了什么,他抬起头从城墙上扫过,两人离得太远,看不大清此刻的表情,冥冥之中,她感觉他应该看到了她,他的目光落向她这边,亦或者是她手里的箭上,他知道他们要他死了。

“快点!别犹豫!”

贺英抿了抿唇,松开了手。

箭鸣破风而出,穿透这黄沙,只听一声“哚”,箭头刺穿了皮肉,深深扎进了身体里,杨振只觉一阵剧痛,他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胸口的那支箭,箭尾的翎羽在风中微微颤动,箭干上还带着大周工匠的标,这支插在他胸膛的箭,是他临死之前,离大周最近的物什了。

干涩浑浊的眼珠微动,他张了张嘴,血从嘴里簌簌地流出,

“杨振,凉州兵,天元年初入营,旧历三年任于阗守将,军功……军功十转……守……守于阗一月零十天,但,但……死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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