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亮,霞光冲破雾霭,凤林关的校场里本该是训练的点儿,但今日稍显不同。
士兵围着马车后堆的粮袋窃窃私语,校尉的营帐里,贺英瞥了眼一旁的沈念,他依旧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模样,路上他问她怎么那么熟悉胭脂水粉的,她心底一慌,随口说是之前经常替家中姊妹采买,虽然沈念没再问,但这理由着实有些蹩脚,也不知他信还是没信。
“不错,你现在还是想去步兵营吗?”
王校尉扫了眼外头带回来的粮草,放下帘子,回过头背手审视了下两人,这个结果让他有些出乎意料,诚然他能让贺英去收粮其实是没报希望的,但贺英能把粮带回来,着实是让他吃惊的。
贺英收敛心神,没有犹豫地点点头。
王校尉目光复杂,他目光落在这位纤瘦的年轻人身上,在这人人当兵不过为了叙兵回朝多报点功绩的时候,一个兵士却跃马横枪的挑选了最难的路,初时只觉得这话玩笑,可再看时却觉得一种难掩的慷慨气势。
这也许不是无知,而是无畏。
王校尉收回目光在桌上军册上勾上一笔,他想,也许终有一日他真能看见贺英从战场上冲出来,他打了大半辈子仗,看过太多死亡和失败,这一次他想看见个奇迹,
“去步兵营报到吧。”
贺英心中一喜,拱手向王校尉道过谢,她和沈念走出大帐,只见不远处卢当从人群中挤出来,朝他们兴奋地挥了挥手,
“我过校考了!”
贺英微微一笑,看到卢当站在一群新兵中间,望着远处正午的太阳,眼神中带着一丝激动和紧张。那个靠劫道为生的混混卢当似乎随着岩县的事了,已经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此时这里站着的是个武威军里的士兵卢当,活得堂堂正正。
这只是第一步,贺英心里明白,从军这不能彻底改变卢当的命运。她要做的是利用重生带来的优势,快速升职,守住肃州,凉州两道防线,扭转武威军后面颓败的局势,不能让这些信任她的兄弟伙伴白白牺牲。
“大营见!”
贺英朝卢当喊了声,这才想起一直在身边的沈念,她扭过头刚想再道句谢,要是这一次没有沈念,她单打独斗也带不回这些粮,这时沈念却被叫去与仓曹参军事复命,急匆匆没说几句就走了。
贺英望着沈念消失在校场边的身影,心想,如果下次两人再碰面,她必然要好好谢谢他。
可贺英也没想到,等到她再见到沈念的时候,是半月后在武威军驻扎之地,凉州大营。
新兵在凤林整兵分营之后,穿过六盘山到了凉州武威军的中营,武威军上下共两万人,左右两个虞候,中军统领的是大将军赵彪,新兵被打散成营,营再划分大中小队,进了营地第一步便是登记造册,以后的军功也要记在各人的军册上。
正式有了编制之后,便是纷发配资,除了军衣,军刀,防具之外,还有些生活必需的物资,铺盖,人马粮料……光走这些流程,新兵就从早到晚弄了一整天,,第一天晚上连帐篷都没搭好,大家睡得通铺,略显混乱,可到了第二日就井然有序多了,新兵们一大早正式聚在一起,迎着清晨的朝阳,等着军中各级长官训话。
一阵马蹄声响起,营地大门打开,各级营长,中队长,到副将,主帅带着身后的士兵回营,看着黑压压的人头,不禁有的新兵心里打起了鼓,他们大都满面风霜,风尘仆仆,面色疲惫,军服上沾满了血迹,想必是才经历了极其艰难的一战。
“原地修整!伤兵救治!”
武威军的总将赵彪将军翻身下马,他持着马鞭走到台上,赵彪将军是大周出了名的武将之一,也是小兵出身,后来凭借着一身过人的武艺和胆谋,立下了赫赫军功,最后危难之时成为了武威的统帅,他一一扫过台下的人,冷冷开口,
“今日,是你们第一次来参军的日子,你们背景离乡,来到凉州当兵,不要你们觉得自己是个兵,就把从军不当回事,战争是国家的大事,是军民生死安危的主宰,是国家存亡的关键,而战争正是由你们这些兵去打的,你们的命不单是你们自己的,你们护着的是家乡的爹娘妻儿,是我们陇右数万百姓,是我大周的命脉!”
这话回荡在校场之上,一时之间所有昨日进兵营时还嬉皮笑脸地新兵都严肃了起来,他们绷紧了面皮望向台子上的人,一种沉甸甸地责任感油然而生。
“所以当了兵,便要守规矩,听命令,在我大周的国土上,就是一寸一尺都不能让!”
贺英站在这群新兵之间,扫过身旁人一张张充满希冀的脸,却无法感同身受的调动起什么情绪来,上一辈子,她刚入兵营也有这般热血沸腾的时候,可当了八年兵,这种热血早已经在生死之间被磨平了。
这些为了国家和亲人上战场的新兵,可能并不知道真正地战争意味着什么。
台上换了人还在训话,贺英的思维却跑远了些,秋日的天空湛蓝无垠,凉州的天惯常是这样,低低地能看到些天边大块的白棉般的云,等到了十月中旬,天气就更凉了,那时漫山遍野都是红柿子,等落了霜,酿成柿子干,吃起来可甜了。
突然,目光一转,她和一束目光撞了个正着,那人显然也是一怔,眉梢微挑。
竟是沈念。
他注视着她,在这新兵都激动热血的时候,他的眼神异常冷静,四目相接的时候,一种微妙的感觉在两人视线中蔓延开来。
日光照着沈念如玉的脸,神情淡淡的,那军服穿得板正,偶尔转过头,微微坦露出白净的颈项,在这群新兵蛋子中,倒有些鹤立鸡群。
这一训便是一天,天边已经染上了黄昏的色彩,入夜之前,最重要的便是分帐了,不同于昨日胡乱一气地大通铺,今日起一个帐篷有十人,这十人称为一伙,一伙里也有伙长,平日里一伙人吃饭睡觉都是要一起行动的,贺英领了牌子,被分到了第五伙里,她去大帐里领了被褥,数着帐篷走了过去。
贺英抱着领来的物资掀开帘子,几道不友好的目光朝她射来。
她顺着目光扫去,只见铺盖是席地而铺的,围着篝火坐了四五个汉子,看着年岁不小,个个都是粗眉络腮胡,军衣下露出黝黑的皮肤上满是刀疤伤痕,与一旁默默铺铺盖的新兵不同,他们目光凌厉,有着股混着血腥的兵痞子气。
贺英心下明白,这些人便应是军营里的老兵。
她微微垂下眼,抱着东西走到一处空位,可刚放下东西,一只带泥的皮靴就踩在了她的铺盖上,
“滚那边去,新兵不能睡这里。”
贺英顺着他下巴扬的地方望去,他说的“那边”是帐篷门边,凉州昼夜温差大,到了半夜,那也是透风最冷的地方,她收回目光又看了这老兵一眼,只见他嚼着干薄荷叶,把嘴里的碎渣滓吐在地上,嘲讽道:
“怎么,你那是什么眼神?想打架啊?”
说着,那火堆边的人影动了动,几个人都陆续站了起来,壮硕的肌肉跟一座座小山一样。
其中为首一人,膀大腰圆,眼皮上有道疤,尽显凶狠,她记得分帐篷的时候说过,这人是营帐内的伙头叫何勇,想也是这几个老兵的头目。
何勇看向她的眼神满是轻蔑,新兵们站在一旁阴影边缘里,不敢发出些声响,营帐内有种无声的压制,军营里惯常是这样,老兵欺负指使新兵也是常有的事。
贺英想了下,收起目光,抱着自己的东西向空位那里走去。
倒不是她打不过怕了他们,而是刚进军营的新兵,与同伙动手是大忌,现在她最主要的目的是立功升职打仗,至于这种琐事,能少一事算一事。
想着她没再多言,只是到了自己的铺位上,隔了两个铺位,贺英对上一束目光,突然神色一怔,眼里有些惊喜,没想到能在这里还碰到沈念。
沈念也看见了她,淡淡露出个笑,只不过当下不适合叙旧,她微微点下头,两人算是心照不宣地打了个招呼。
整理完床铺,营地里也安静下来,呼噜声渐渐起来,贺英也合衣躺在自己的铺盖上,脑袋枕着手臂。
这是她在武威军大营里的第一个晚上,思绪倒有些复杂,回想一路上的遭遇,听着帐篷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鼻尖突然飘来些脚臭和汗臭味搅在一起,眼睛渐渐迷糊起来,可当她就要合上眼时,突然黑暗中,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你一进来我就看到你了,你说你长得这么细皮嫩肉的,当什么兵啊,去当个兔爷儿多好的……”
说着,那手就要摸到胳膊上,跟条长毛的虫子一样,让人汗毛直立,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贺英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一扭,那人发出一声惨叫,然后转身拔出腰间的匕首,将他的手指割了下来。这下惨叫变成了哀嚎,一时之间营帐里的人都惊醒了。
火把亮起来,从外面还冲进来些巡逻的人,火把照亮了帐篷。,
“怎么了?”
伙头何勇惊醒,看向冲进来的巡逻兵,火光下,众人看清那士兵的断指都是倒抽一口冷气,贺英起身用袖口擦过匕首,冷眼扫过队头众人,异常冷静道:
“他摸我。”
听到这话,何勇脸色一沉,在军队里男子长期见不到女子,倒也有那手脚不干净见白净的新兵,就占便宜的,但这毕竟不上台面,说来也遭人唾弃的,更何况被一个新兵抓住捅到了巡查面前,若是让总管或者营长知道了,他这个伙长也吃不了兜着走,他向着那人的胸口踹了一脚,
“下三滥的狗东西。”
巡查的队头看了眼地上的人,几个士兵挑着担架把人要架出去,
“那把这人拉出去军法处置,但这伤也得治一下,等治好了……”
担架上的人慌忙中哀嚎一声,惶恐地看向贺英喊道:“我不回来!”
这一声下去,众人都看向贺英,贺英倒是脸色平静,不见有什么表情。
那捂着断指乱叫的人终于被巡查抬了出去,巡查又对几人训诫了两句军中的规矩,这才走了出去,待人全都走出了帐篷,何勇回过头深深看了贺英一眼,皱起粗眉喊道:
“都看什么看,睡觉!”
众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床位上,但只留贺英身旁的那里是空的。
那位置倒是个宽敞的,但四周洒下了些淡淡的血迹,没人敢过来。
这营帐内像是泾渭分明一般,划出了一条界限,独独将贺英排挤在外,不过她也不在意,整了整铺盖,就要再躺下,却见一个铺盖放到了旁边。
她抬起头,只见沈念铺好褥子,合衣躺了下来,瞟了一眼身后暗自打量的众人,侧身对贺英道:
“他们不来,我来,我给贺兄守夜。”
贺英一扬眉,有些失笑,凭着沈念这副柔弱书生模样,指不定谁给谁守呢,但也知这是沈念算是将自己划到了她这一边,也是说给其它同伙看的。
一时间,她心里觉得暖暖的,也往下一躺,映着微光,侧过身对着沈念浅浅一笑,
“那就麻烦沈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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