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光透过狭窄的栏杆照进来,牢房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的干草味。
呆了半晚上,刚开始卢当还有些自责想着自己连累了两人进来,可转头一看贺英和沈念半点不见惊慌的模样,就觉得八成他们是有别的打算,他开始歪着身子,靠墙打瞌睡,忽然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
卢当抹了抹嘴边的口水,还有些迷糊,就见贺英使劲晃了晃栏杆,待巡值狱卒骂骂咧咧走过来,她抓住狱卒衣领,一记手刀切中脖颈打晕了过去。
他一个激灵,从地上爬起来,看着倒下的狱卒咽了咽口水,默默地跟着两人往外走。
县衙后堂有些空荡,三人没什么阻拦到了正厅外,远远看见门边围了不少人,刘得福的声音高高地扬了出来,
“巡抚大人亲临是我县百姓之大幸啊。”
看来正好撞见这巡抚来的时候,贺英微微眯起眼,趁着众人还没走进正厅时,一个箭步窜了出去,挡在了门边,只听一阵兵器碰撞声起,卫兵纷纷拔出刀剑,对准来人。
刘得福慌张喝道:“来者何人!竟然敢擅闯县衙!”
“大人……”
贺英还没说话,就见一群卫兵冲了上来,将她团团围住,卫兵们举着刀逼近,戒备森严,她想找个上前与那巡抚说话的机会,却根本一点空隙都没有。
人群中的王乡绅一眼认出了贺英和身后的卢当,眼神轻蔑,跟见到什么脏物一样,与县令交头接耳两句,县令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
“这般刁民,给我把擅闯的人拖下去!”
说话间,那卫兵层层逼近,贺英蹙起眉头,想唤住那巡抚,可那巡抚却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分明是不想管这档子麻烦事。
“且慢。”
贺英回过头,竟是沈念出声,他倒是不急不慢,看向那巡抚方向,似意有所指,拉长了音,带着几分懒洋洋道:
“大人巡查,可要体恤民情。”
那巡抚听到这话,心中一震,停下了脚步。此次也是昨夜突然接到上峰指意,说要让他来岩县巡查,本不觉有什么,可叫这人一说,这话也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他眯着眼睛,回头望向那道身影,
“来者何人?”
“武威军府,兵曹参军事,沈念。”
参军?
巡抚迟疑片刻,贺英抓紧时机,抱拳屈膝行了个军礼,削瘦的脊背挺得笔直,朗声道:
“大人,我是武威军派下来收粮的士兵,我要告这县令刘得福与这乡绅王家勾结,受贿枉法,居乡豪横,侵吞军粮。”
“大胆!”
一旁刘得福急急呵斥打断,他扫了眼贺英身后的卢当,扭身对巡抚道:
“大人明鉴,那人身后之人是县里有名的混混,偷鸡摸狗,无恶不作,这些人说是来收军粮的,却和那混混厮混在一起,想必是另有所图,抹黑下官名声。”
“诶,你可别泔水跳茅坑里乱说话,大人,我可是良民。”卢当急忙抻着脖子道。
“你……”
贺英瞟了眼刘得福,朗声道:
“空口无凭,我有县令与王家勾结的书信和买卖田产的契书,白纸黑字,大人一看便知。”
那巡抚眉头皱了皱,瞥了刘得福一眼,只见刘得福和王乡绅都是一惊,面面相觑,眼里有着难掩的心虚,巡抚的脸色阴沉下来,他望着贺英道:
“把证据呈上来。”
贺英把昨晚搜集到的书信交给了卫兵,巡抚扫了几眼递上来的东西,脸色黑沉如铁,县令看到地契与书信,双眼一黑,声音都在抖,
“大,大人,这,这……”
“刘县令,你胆大包天!”
巡抚一把把书信砸在刘得福脸上,刘得福立马变了脸色,撩起袍子跪在地上,对着巡抚大人“哐哐”磕头,指着一旁王乡绅道:
“大,大人,都怪这人,是这人与我行贿,不,不关我的事。”
那王乡绅也煞白了脸,两股颤颤,反咬道:
“县老爷,你当初收我家地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你……”
“府衙之内,成何体面!”
巡抚怒喝一声,刘得福浑身一颤,似乎想到了什么,跪着蹭到那巡抚面前,抱着巡抚的裤脚涕泗交加道:
“大,大人,下官猪油蒙了心才干出这种昏头事。可说到底,这粮补给他们就行了,若是真的上报到朝廷,毕竟肃州是大人管辖的地界儿,怕是政绩上不大好看,白白落得朝中那些御史们话柄,也是影响大人的仕途,下官,下官也是为了大人考虑。”
听到这话,巡抚面上脸色一沉,眉毛扭成一团,似将这番话听了进去。
贺英缓缓蹙起眉头,人心难测,就怕这巡查的巡抚也担心影响自己的政绩,包庇这县令的所作所为。
“县令此言差矣。”
沈念拱手作揖,抬起头看向那巡抚,似乎想到些什么,不急不慢道,
“大人,这稽留军粮可不是件小事,军士们都是吃饷卖命,断了粮,轻则军心涣散,重则哗变,说来,若是因其岩县拖欠的这一百石粮,致军中打了败仗,到时报兵部,再由三司勘问,大人怕是逃脱不了干系……”
“放肆!”
巡抚急忙喝住沈念的话头,脸黑如烧过的灶下炉膛一般,若真把延误战机这顶罪名扣在他头上,别说是这官保住保不住,怕是他一家老小都得遭殃。
巡抚再扫了地上伏着的刘得福和王乡绅一眼,眼神凌厉,这下不再犹豫,厉声道:
“来人,把这两人……”
“大人请慢,除军粮之外,我这里还有一桩人命案想禀情。”
王乡绅一听这话,顿时吓得面无人色,贺英看了他一眼,
“是关于卢氏女被害一案。”
说着,她从怀里取出卢当妹妹的书信,由卫兵递给了巡抚,
“卢氏女在八月便可脱离身契回家,却因被王乡绅看上做妾,不从被逼死,书信是卢家女生前所写给她兄长的,可见此女确实曾被这王乡绅多次纠缠,后又死亡蹊跷,王家还捏造死亡日期,诸此等等大人请过目。”
那王乡绅跪在地上仓皇喊道:
“冤枉啊大人,那是他们伪造的,那氏卢氏女明明是半月前自己跳井死的,与我何关啊。”
贺英冷声道:“大人,是不是伪造笔迹一比对便知,而且这封信还有个关键证据。”
巡抚皱起眉头,看向贺英,只见她从怀里取出一盒胭脂,这胭脂是昨天晚上在县令相好花娘房里顺手拿的,巡抚看向那盒胭脂,眼里多是不耐,
“说人命案,你拿女子闺房之物做什么?”
沈念瞥了眼贺英的身影,挑了下眉,贺英起身,打开那胭脂沾了点在指尖,
“大人,这人命案的关键就在这女子之物上面。”
众人目光都聚集在贺英身上,贺英面色不变,冷静解释道:
“大人,那信纸字下有一枚红色指纹印,是死者生前所留,如果大人闻一下会有特殊的香味,这香味也不是别的,正是陇右特有胭脂花制成的红胭脂,而且这胭脂花只有在八月才采集制卖,也就是说,这封信只可能是在八月写的,绝非这王家所言的七月。”
巡抚眉头微微皱起,说着,贺英又朝巡抚抱拳作揖道:
“这王家串通县令刘得福枉害人性命,若是说死在七月,卢家女身契未解,无法请官府仵作验尸。”
话音将落,只见那王乡绅脸上一片惨白,卢当攥紧了拳头,跪在地上,向着巡抚磕了三四个响头,红着眼咬着牙根一字一句道:
“还请大人开棺验尸,还我妹妹一个公道!”
巡抚一脸阴沉,寒声道:
“刘县令,你好歹也是一县父母官,竟为一己私欲,贪污朝廷下放的赈灾粮和要缴付的军粮,还包庇他人罪行,枉害人命,你到底是何居心?”
听到这话,刘得福心里咯噔一下自知完了,一切都完了。
刘得福抬起头看向巡抚,张了张嘴,
“我……”
婴儿的啼哭声响起在外院,似乎是他那小妾抱着儿子在府衙外撕心裂肺地哭,刘得福突然想到那年他初为官,岩县是个穷地方,穷起来饿肚皮,那时他还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没粮了他就把自家的粮也设了粥棚,可那些灾民,那些穷凶极恶的人因不满每人分到的粮少,冲进衙门,将他不满四岁的儿子活活打死,从那时起,刘得福就明白,这世道就该是这样,靠他一个人也改变不了什么。
听着婴儿啼哭声,刘得福身子垮了下来,将头抵在地上,
“我认罪,还请大人放过我家中幼儿,此事与他们无关,全是下官一人所为。”
事情尘埃落定,府衙里又搜出许多的赃物赃款来,巡抚大人正带人清查,只是间隙,他回头扫了眼门边正要离开的几人,他的眼神停在那角落里的年轻人身上,落日余晖从背后照来,这人逆着光,轮廓却十分清楚,他总觉得这年轻人,在哪见过,可又觉得那般大人物,似不大可能出现在这里。
想到那人。
巡抚微微蹙起眉头,不可能,定是他多想了,那人一出生就是天边的贵人,怎么跑会到陇右这种苦地方来。
出了衙门,沈念说他在这地有老友拜会,与贺英约好明日路口见就离开了,落日余晖从洒在街道巷口,像是给这人间添了几分清正之气,卢当说什么也要对贺英下跪感谢,被贺英急急拉起来,她看了他一眼,问道:
“你有没有想过你妹妹这事了结后,以后要做些什么。”
卢当一怔,他似乎生来穷惯了,没想过自己能做些什么,
“我……”
“你有没有想过去从军?”
“我,我能行吗?”
卢当话里有些犹疑,他只是个混混,合该在泥地里讨饭吃,现在有人跟他说要不要去从军,他能行吗?
“你识字,跑得快,还比旁人点子多,为什么不行。”
卢当抬眼看着眼前人,只见那光洒在少年身上,说不出的正气凛然,
“既然这世道如此,不如我们一起去改变它,起码让这陇右的百姓有一天能吃的起饭,也少些你妹妹这般的苦命人。”
贺英见卢当半晌没有说话,神情还是有些犹疑不定,也就不再劝了。
想来若是前世不被逼的没办法卢当也不会去从军,更何况这一世妹妹的冤情解了,说不定卢当就能放下心结好好过日子了,这也是条好去路,说到底也比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强,她拍了拍卢当的肩,没再说什么,便和卢当在县衙门边分别。
贺英回到驿站取了马,后边加了个板车,第二日一大早去县衙取了粮,沈念也风尘仆仆赶了回来,虽然贺英见他一脸疲惫,似有什么心事,但想着也许是与他那老友有关,也就没多问,两人踏上了回凤林关的路。
只是刚将车赶到了来时的路口,
“等一下!”
贺英听到喊声,急忙拉住缰绳,回过头看到一个人影从身后追了上来,那人影跑得极快了,几乎没一会儿就赶了上来。
卢当背了个包裹,满头大汗,双手压在膝盖上,
“我,我还以为追不上来了。”
贺英看着他,卢当直起身子,手背一抹脸上的汗,对着贺英咧嘴一笑,
“我回去想了想,你说得对,这世道不公,那就去改变它,这是我长大的地方,我也合该守着它,看着它越来越好。”
贺英怔了下,两人相望,似乎又到了前世相遇,只不过这回调转了个儿,她伸出手向着卢当,卢当腿一跨,轻松借力上了马车,扬着头道:
“老大,你和那小参军一同坐后面去,这路我熟,我给你们赶车。”
贺英没争什么,只是坐到了板车后面,沈念看了眼卢当,又瞥向贺英,倒是没说什么。
经过这回的事,贺英倒觉得别看沈念文弱,却是个靠得住的,两人的关系不由得也近了几分。
但贺英总觉得自从昨日沈念从那府衙出来,好像总是打量她,欲言又止的模样,
“沈兄,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沈念听到这话,抬眼怔了下,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倒也没有别的,就是……”
贺英望向沈念,只见沈念那眼神在她身上转了几道,幽幽深深,随着马车颠簸,清冽的嗓音缓缓道:
“贺兄一个男子,怎么会对胭脂水粉这般熟悉呢?”
作者有话要说:小夏夏别沮丧,日子嘛,会越过越好的,下一家更好,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