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遇匪

八月底,秋风萧瑟。

两匹骏马在官道上奔驰,官道上扬起一片黄土。一旁田垄上的农人肩头擎着锄头,看着远去的少年郎背影,叹了口气,这时节多是去凤林关参军的,只是这一去不知生死,何时能还乡了。

“娘,那是做什么的呀?好威风呀。”

官道路边茶棚里,黄毛小儿扒着桌角,望着来人骑得高头大马,眼里闪着光。

“别看,再威风也是送命的。”

罗春娘拉住手里的孩童,觑了眼下马走进茶棚的两人,见那腰间别的军刀,又猛地缩回眼。

沸水注入粗瓷碗里,浮根茶在碗里转了个圈,这些人都是当兵的,她男人也是当兵的,只不过去了就没回来了,人都说他死了,死得也不英勇,一场仗都没打,想偷跑回家就被军里活活打死了。

人家都笑她,笑她男人没种,连仗都不敢打就死了,可她不觉得她男人没种,她男人春去秋来能把庄稼种得整整齐齐,能在荒年自己饿着肚子也给她和孩子留下口粮,他只是想回家,他有什么错?

要怪也应该怪这世道,怪这些打仗的人。

想着,罗春娘对进来的两人,眼中也带了些怨气。

这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贺英一进棚子就察觉到了,她垂下眼帘,陇右连年征战,百姓早就“疲兵”,毕竟像她祖父这样,能军功伴身平安还乡的军士并不多,更别提参军后没了男丁,家中妇孺日子过得更为艰难。

正想着,身后传来些拉扯摔打声,

“妈了个巴子的,要你两个过路钱,跟哭丧一样,快点!东西拿出来!”

妇孺小儿哭声渐起,贺英扭过头去,见身后站了四五个大汉,穿着松垮的粗布棉袴,贼眉鼠眼,只拉扯着妇女的包裹,骂骂咧咧。

士兵扫了眼身后的动静,嘬了口茶,把一口茶梗吐到脚底下,

“别管闲事,这些人是附近地头蛇,仗着祖辈的勋功,尽干些夜壶里笃肉的破事。”

罗春娘脸色惨白,她看着来人将孩子拢在怀里,这世道乱,孤儿寡母容易被人欺负,她也早就习惯了,缩着脖子怯懦道:

“俺,俺男人战死了,俺这是回娘家,没,没钱……”

“臭娘们儿,没钱找打是吧!”

话音未落,那地痞攥紧拳头就要往下砸,可胳膊却被人一把拉住,他猛地回头,还没看清人脸,一拳就朝脸砸过来。

“嗷!”

一声惨叫,那人捂着眼眶跪倒在地,罗春娘惊讶地看向来人,只见是那当兵的其中瘦的那个,旁边混混冲了上来,只见他一脚就江人踢得飞了起来,重重地砸在了桌子上,再转身,又一拳猛地朝扑上来另一人的腹部砸去,来人弯下身子,脸上肉扭在一起,连连呼痛。

眨眼间,刚才还蛮横的四五个地痞都躺在了地上,哀嚎连连,还剩下围观的几人也不敢上前,只畏畏缩缩看着眼前这个干瘦的青年人,跟见鬼了一样。

青年一脚踩在地上人的后背上,只听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叠声喊娘。

“滚!”

地痞们打了个激灵,急忙架起来地上的人,逃命一般跑了出去,眨眼就不见人了。

罗春娘抬头看向来人,见他走过来,急忙缩起脑袋,垂下头去,可只见一个钱袋撩在面前,

“拿着路上做个盘缠。”

她愣了下,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来,慌忙摆了摆手,带着些泥土味的老实,

“俺,俺不能收你的钱……”

贺英瞥了眼小孩身上破旧翻絮的棉衣,

“你刚说你丈夫不也是当兵的,就当我是他军中伙伴。”

听到这话,罗春娘咬了下唇,缓缓低下了头,跟蚊子哼一样低声道:

“我男人,他,他没当两天兵……他是逃兵……”

贺英看着这瘦弱母子俩,缓缓道:

“这世道,闲言碎语都是给活人听的,既然是当了兵死的,那只当一天的兵也算是为国尽忠,至于别人怎么说,不重要。”

听到这话,罗春娘像是心里被击中一般,猛地抬起头,这些日子来丈夫死去的痛苦,旁人的冷眼风凉话,苦日子里的挣扎扑面而来,眼圈立刻就红了。

小孩不懂爹为什么回不来了,也不懂他娘为什么捂着脸掉眼泪,只是仰起脸,伸手想摸一摸贺英腰间的刀,却被贺英猛然一瞥吓到,匆忙缩回手,懵懂地望向她,

“我娘说你们是当兵的,我爹也当兵,那将来我也能当兵,像你这么威风吗?”

贺英听到这话,微微垂下眼,伸手摸了把小儿头顶的发旋,还带着些不知世事残酷的柔软。

“走吧。”

军吏拍了拍贺英的肩膀,战乱时节,边关这种事太多了,管是管不过来的。贺英收回目光,没再停留,转身走了出去,紧接着茶棚外马匹嘶鸣声响起,两道身影策马冲入迷蒙山色中。

棚子里的一角,青年放下凉掉的茶碗,缓缓起身。

“结账。”

茶棚老板抬眼,愣了下,只见青年身量修长,面皮白净,长得极好,从刚才起他就一直坐在那里,目睹了闹事的全程,可淡白的脸上不辩喜怒,似乎那些事对他没有半分影响,整个人在这边境的暮色穿风里,有着不同寻常的气度。

青年付了钱,扫了眼面带着泪痕的村妇,收回目光,掸了掸袖口上沾染的灰尘,走了出去。

昼夜交替时,是赶路人最懈怠的时候,山间入了夜气温骤降,马醒了鼻,吐出些白气来,到了山顶,官道就没了,只剩下一条羊肠小道,两人下马顺着半人高的草丛往上走。

贺英走在后头,拨开一旁野草,这时突然一只灰雀惊起腾飞,翅羽拍打出楞楞的声响,回荡在山林。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前方,前面是下山的路,可这山路狭窄,只有隐隐一条小道可走,两旁地势皆高,呈山谷包夹之势。

多年的从军生涯,让贺英此刻心里升起了危机感。

这里不对劲。

她出手一把拦住往前走的士兵,士兵疑惑地回过头,贺英摇头压低了声,

“太静了。”

士兵脸色一变,立刻意识到贺英话里的意思,他打量了一番不远处的山谷,夜晚的山林中,正是猛兽出没的时候,如此安静,最大可能是前方有埋伏!

突然,前面传出来稀稀簇簇的动静,两人把马系在身后树上,压低了身子伏在草里,摸到前面草丛不远处,低低的话音传来,

“大哥,那两人会从这里走吗?”

“肯定会。这时节必定是去凤林关从军,让那小子白日里那般威风,敢断老子财路,今日定要他走不出这东谷。”

贺英盯着前面隐隐约约伏在草里的人影,是白天那些在茶棚里劫道的地痞,没想到他们还和这山中流寇有勾结,这十几人一队的流寇,衣着粗布短打,手里拿着自制的砍刀斧头,虎视眈眈地埋伏在前方山谷上的必经之路上。

“这群杂种,在这儿等着呢,他们真是胆子肥了,连当兵的也敢动。”

两人又压低身子回到了系马的地方,士兵愤慨地咒骂着,贺英微微垂下眼。

这十几人要是真打,她也能打的,毕竟比起前世战场上的厮杀,这些都是一群乌合之众,但她看了眼面前引路的士兵,若是她一个人打了十几个流寇,怕不知这士兵作何设想,这一世她才是刚入军营的新兵,还不想引人注意。

贺英想着,抬起头问:

“身上带鸣镝了吗?”

士兵怔了下,不知这人明明是个新兵,怎么对着军中的配给这么熟悉,他点了点头。

“你在这儿用火折子点一把火,再抽马,放鸣镝动静弄大点吸引他们注意,我去绕后。”

贺英说着瞥了士兵一眼,这样把他引开,就算打架他也看不到了,一会儿还可以推脱说这些流寇是被分散了注意,才被她偷袭到手的。

士兵一时间有些懵,贺英这是怎么短时间内就想出法子来的,可还没再说什么,眼前人一转身就隐入了黑夜之中。

夜色渐浓,四下一片阒然无声,正趴在地上伏击的流寇地痞们,突然见到东边火光四起,

“那是怎么回事?”

“是响箭的声音,军队来了,有军队里的人来了。”

“别乱!前面去人看一看。”

就在众人注意力都被东边光亮动静吸引走时,一道影子逆着人群的方向冲了出去,就像是从黑夜中突然冲出来的一只夜鹰。

贺英鬼魅般出现在众人身后,她捂住后面落单流寇的嘴,抽出匕首就是在脖子上一滑,那人只挣扎了下,便面朝天倒了下去,前面的人似乎发现了动静,可还没出声就又被一刀割了脖子,如无声无息的秋草般倒了下去。

“不好,上当了,前面什么都没有!”

惊呼四起,待到前面的人终于发现人少了,一回头却见倒下四五个人,也看到了黑夜中的贺英。

其余的人一拥而上,贺英把手里刀口一转,宽阔的刀背狠狠砸在来人身上,那流寇应声而倒,一时间砍杀声四起。

不到半刻钟,贺英蹲在地上正拖着最后一个流寇的尸体,抬起头只见那边火势渐小,想是士兵那边也要赶回来了,她手上动作加快,忽然听到背后“铛”的一声,贺英猛地回过头。

只见一个流寇手里举着刀,身子却朝后倒了下去,头顶被开瓢,血流如注。

青年面色惨白地站在那偷袭者身后,眼神有些闪烁地看着贺英,手里沾血的石头慌忙一扔,

“我,我不是故意打他的,就,就是路过。”

贺英看着眼前的人,昏暝天色中,微弱的光亮照着青年半边侧脸,眉眼间带着些温润内敛的书生气,有些眼熟,她有些迟疑,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只见面前人看着她,脸色有些苍白,眼里有些茫然,摇了摇头,

“我,我不认识兄台啊。”

贺英看着眼前人,神情不似作假,她也觉得是自己多想了,蹙起眉转身要走。

“且慢。”

身后人将她叫住,她回过头,只见青年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书,有些小心地问,

“我要去参军,兄台可知凤林关怎么走啊?”

贺英扫了眼文书上的名字,沈念,刚才不论怎么说她也算欠他了个人情,顿了下道:

“我也去凤林关,一起走吧。”

流寇尸体处理好后,士兵寻了回来,贺英把沈念的事说与他听,士兵被流寇的事搅得有些慌神也没再多问,三人出了东谷,赶了一天的路,在第二日正午时分到达了凤林关。一进镇子,放眼望去,乌泱泱的一片人头攒动,青壮挤在棚外,登记完籍贯之后会被分到各个不同营中。

在来的路上,贺英就已经决定要进步兵营。一来是因为步兵中如果做了跳荡,也就是像她祖父当年一样的突击步兵,最容易拿军功升得快。二来是她前一世也是从步兵做起的,步兵人数众多,混在其中也最不容易暴露身份。

“沈念,秦州人,十七,府兵曹参军事。”

“贺英,甘州人,十五,募兵选拔。”

贺英和沈念牵着马排到登记的棚前,她听到沈念的籍贯有些意料之外,余光瞥了眼身旁的人,沈念竟是秦州人,可长得倒不像西北的汉子,单看那张脸,像是个在江南水乡长大的男子。但要这么一说,仔细看来沈念确实还是个大骨架,个子也高,有点北方人的特征,只是清瘦了些。

贺英还得去参加募兵的校考,两人登记完籍贯信息后就在校场门边分别。

“贺兄,我在武威军中营里等你。”

她怔了下,回过头去,不知道是不是阳光晃眼,总觉得沈念身上平和之气褪去了些,他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立在远处,身形如劲松一般,倒是有些说不出的况味。

军吏在催,贺英没再多想,点了点头,转身走进校场之中。

基本的校考就是将招募来的人分成五六十个队,中军四千人,其中真正能上场打仗的只有两千多人,其中五十人又是一队,里面还要分弩手,弓手,马军,步兵等等,而这些具体的分去哪里则要按实力说话。

“小白脸,我力气大,若是打出个伤来,你可别叫娘。”

嘲弄声在对面响亮扬起,贺英一脸淡然地站在校场上。

第一关考校便是赤手空拳的搏斗,她的对手是一个身材魁梧,手臂粗壮如梁木的汉子,他露在外面的胸膛泛着古铜色的光,随着一声锣响,他就向她扑了过来。

贺英却是纹丝不动,只是脚下一侧,轻轻晃了下身子,那壮汉便扑了个空。

壮汉皱了皱眉,这小子看上去瘦弱不堪,但身手却出奇地灵活。于是他改变策略,这次再扑过去时,转身一把抓住贺英的臂膀,另一只手握着拳头,狠狠砸下来,这一拳他使出了十成的力,要是放在乡里,就是再壮的男子都得倒地缓个半天。

壮汉心中得意,可就在这时,那少年却突地伸出一只手,猛地接住他那一拳,反手抓住他的手臂,向前一拉,手肘向着关节处狠狠砸了下去。

“咔嚓!”

壮汉只觉一股剧痛袭来,他面色惨白,正要反击,却又被少年一拳打在腹部,双眼一黑,竟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额头上满是汗水。

一双沾满泥泞的布鞋映入眼底,少年冷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还打吗?”

“不,不打了。”

作者有话要说:柔弱不能自理、茶里茶气的小参军沈念:我,我不是故意,我只是心疼将军……

渣男周衔亦冷笑:呵呵,上大号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