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英,你真要从军去啊?”
商铺外面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日光落在少年郎身上,他虽穿着身粗布短打,但眉目朗朗,腰杆挺得笔直,就像是一株在沙漠中摇曳的黄杨,即使静静地站在那儿,也是丰神俊秀,让路人感叹一句少年郎意气风发。
赵莺儿在一旁,眼神止不住往少年身上瞟。她是县东赵家的庶女,虽然从小和贺英是玩伴儿,但也没见过这般装扮的贺英,她听到贺英同她说去参军,帕子捂着嘴,眼里掩不住的担忧。
“我还以为你同我说笑呢,你可想清楚了,当兵可不是个小事。”
倒是贺英闻言,微微一笑,“我既然敢去做,就不怕。”
“你……”
这话若是别人说出来,可能会稍显狂妄,可赵莺儿却很清楚,贺英自小便是如此,一旦她做出了决定,便不会轻易更改。她将手中的帕子一扭,嗔怪地看着贺英,从怀里取出一个香囊,塞给了她。
“算了,跟你个倔脾气也说不通,上回我去白堤寺,求了个平安符,正好这回就给你,谁知,谁知下次见面什么时候……”
赵莺儿没说完,咬了咬唇,似有些难受,转身离开,留着贺英怔怔地站在街角,摩挲着手里的香囊,心里却泛起丝暖意。
突然,一抹亮光从眼皮上闪过,贺英神色一敛,猛地朝那光束方向望去。
街对面是一间旅店,客人络绎不绝,但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从客栈走了出来,他全身包裹严实,背后还背着一个东西用布包着,微露出了一角,在阳光照耀下折射出白光。
贺英眯了下眼,那是游牧骑兵最擅长使的牛角弓,匈奴人。
“整整一百二十人的羽林卫全死在了宣庆宫,端王他给谁看,他是给朝臣看,给天下人看。他狼子野心,昭然若是啊。臣是天子臣,理当辅佐圣人,可您看看这世道,圣人年幼,十二岁的天子他懂什么?他斗得过端王那头狼吗?朝中举目狼藉,碎砾断木,这时候只有您了啊。”
顶楼的阁子间里,年轻男子听着胥钰慷慨激昂的话,目光却望向外面,这是永丰乡最大的花楼,胡姬在擂台上翩翩起舞,引得满堂宾客一片喝彩,可他脸上却没什么表情,细长的手指轻轻转动着手中的酒盏。
周围越嘈杂,越显得他安静,似乎他与这繁华,相距咫尺,却毫不相干。
御史胥钰看着眼前冷峻的年轻人,舔了舔嘴,眼里划过一道精光,
“世子,老靖王在您十二岁时,劳请当朝大家吴为子给您授课,带您游历名川,就是为了磨砺您的心性,此乃苦心一片。今靖王薨,朝中大乱,千钧之弩,皆须臾间,您也该回京把老靖王留下的事管一管,岁终大典,您继位靖王,臣必然依附于您,效犬马之用。”
胥钰说完,站起身就要给年轻男子躬身添酒,突然响起急促地敲门声,他蹙了蹙眉,
“谁?!”
“咚咚!咚!”
看台上的鼓点渐起,像狂风骤雨前雷声一样,急速地搏击着。
“客官,送酒。”
话音将落,门就被猛然推开,一个佝偻仆人站在门边。下一刻,这人挺直了腰杆,身体突然拔高,露出了异族人的模样,从盘底抽出匕首,朝前扑去。
胥钰心下一凛,瞪大眼睛,猛地起身,张开双臂,向前一拦,将来人挡住。
可对方很快就反应过来,反手将匕首刺入了他的胸膛,胥钰一僵,被人踹开,匈奴拔出匕首,转头向端坐的年轻男子扑了过去。
那匕刃泛着凛凛寒光,对准咽喉,可就近在咫尺之时,突然被人一把攥住。
年轻男子将五指合拢,青筋暴起,丝丝掌心的鲜血顺着刃口蜿蜒流下。
僵持中,匈奴发出声低吼,猛然就要发力向前推。
突然,一声箭响掠过耳边,他睁大了眼,心里一凛,余光看到远处有个亮点,知有人举箭在瞄他,刺杀败露,匈奴松开手中匕首,转身就跑。
可远处那人,却不想轻易放过他。
“嗖!嗖嗖!”
又接连几声箭响破空而来,眨眼间,一支铁箭穿透了匈奴的天灵盖,紧接着两支射到了咽喉,血花四溅,箭杆翁鸣颤动不已。
“轰!”
帷幔被溅上了血,激昂的鼓点戛然而止。
行刺的匈奴倒在了地上,男子顺着箭来的方向望去,只见隔着一个四方天井,远远的在对面楼梯上站着一个少年,可再一眨眼,那少年便不见了。
“世,世子……”
胥钰躺在门口,双目圆睁,整个人向后倒去,他胸膛有个窟窿,鲜血淋漓,胳膊还在轻微地颤动着。男子起身走了过去,胥钰颤抖着伸手,死死地抓着眼前人的裤脚,鲜血大片的洇湿开来,
“回京……”
男子瞥了一眼脚下的人,只看面貌,端的是眉眼如画,春风和煦,
“大人,我父请大家教我,不是为了磨砺心性。”
胥钰睁大了眼睛,只听那凉凉的话音落在耳边,如一道惊雷炸开。
“而是觉得我一个侍女肚子里出来的野种,本性难移。”
地上的人没了气息,只见男子缓缓站直身子,
“什么江山社稷,什么庙堂忧民……简直可笑……”
他嘴边溢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嗤笑,话音渐冷,
“不过都是些禽兽食禄,狼心狗行。”
四面八方的黑影朝阁子间涌了过来,伏在男子脚下。
风雅精致的花楼阁子间里寂静无声,血泊里躺着僵白的尸体,浓重的血腥味用最好的香脂粉都掩不住。
一滴滴血从男子指尖落下,他身侧垂着的掌心血肉模糊,可他却不知疼一般,只是抬头扫了眼刚才少年呆的地方,薄唇轻启,
“那个方向,去查。”
黄昏入夜,街道上的吆喝声也被微凉夜风吹散,只剩些喧闹的尾音。
贺英出了花楼,踏在青石板上,将弓放回到了猎户摊上,付了几根箭钱,朝巷子里走去。
刚才她看到街面上那匈奴,一路跟到花楼,就在其要行凶时,因怕伤到匈奴身前的人,她先放歪了一箭。等那匈奴狂奔要逃跑之时,她干脆一起拢了三箭搭弦,顶头那只是铁箭,她心里有数,牢牢盯在匈奴的头顶,松弦放箭,破空而去。
当下,那匈奴被箭射中之时,污渍斑驳的脸上满是恐惧,向后直直地倒去,鲜血从三处箭眼喷射出来,飞溅的血污在空中抛洒,最终重重地落在地上。
只是射杀匈奴后,虽然花楼里烛影摇晃,离那阁子间隔得也有些远,看不清面容,但贺英能清楚地感受到那道看向她的目光。
寒星寥寥,似阳春白雪又冷冽入骨,跟佛堂里空座的石像一般,不见半点人间喜悲,只叫人背脊徒生出一股子凉意来,像把她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要看个究竟,那眼神即使她活了两辈子,也打心眼里觉得不舒服。
自始至终,那年轻男子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杀中似连一丝惊慌都没有。
真是个古怪的人,不知道到底什么来头。
走到巷子深处,贺英轻车熟路地从一条小道插过去,在东街尽头的贺府门前停下脚步,贺府入了夜,仆人们给檐下挑起了灯,幽静无声的青石板路被照得明晃晃的。
贺英一脚踏进后院,就见她祖父贺老爷子肃穆地坐在正厅,大夫人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而她亲娘张氏唯唯诺诺地坐在角落抹眼泪。
刚从校场赶回来,就听到自家的“庶子”要替兄从军,贺老爷子眼神落在刚进门的贺英身上,
“你随我来。”
贺英站在书房里,这是她头一次进主院的书房,供桌上摆着朝廷当年军功十转的诏书,贺老爷子负手看着她,似要把她从里到外地看个透,贺英也不闪避,任由贺老爷子审视,半晌,贺老爷子才开口问道:
“你这身武艺是谁教你的?”
贺英一挑眉,她想过有人定会问来由,便把事先想好的说法拿出来,
“我偷看校场上民兵团老兵演练自己学的。”
贺老爷子听到这话,几度眉头蹙起,又放下,最终只深深看了眼贺英,这才缓缓开口,
“你可想好了,参军不是儿戏。”
贺英目光坚定,
“我知道。”
贺老爷子没再说什么,只看着贺英这张肖似儿子的面庞,浑浊的眼底情绪莫辨。
他心里不是些滋味,他是战场上下来的人,儿子也是为国捐躯。可偏偏这唯一的长孙竟是这般不争气,现在居然得由一个丫头替他去参军。这么想着,心里头一次对这个孙女生出些亏待来,这孩子是个庶出,又是个女子,自小到大他也没将她放在眼里过,可到这个时候,却只能由她替贺家去出头,保下他这不争气的孙子。
贺老爷子在心底长叹一口气,面上却是不显,轻抬眼皮看向贺英,从身后架子上取出个沉水木匣子,匣子打开,里面是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短鞘匕首,贺老爷子将匕首取出,交给贺英,
“这是我第一次封赏得的,你留着吧。”
贺英眉毛一挑,她倒是没想到,一惯连后宅都不入的贺老爷子今日特意把她叫过来,竟能将军功获赏的匕首给了她,贺英接过匕首揣进怀里,点点头,
“多谢祖父。”
说完,两人也没什么话可聊,贺英告退转身出门。等人出了门,贺老太爷这才抬头,看向门边影子消失的方向,又沉沉叹了口气,摇摇头。
可惜了,是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