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势汹汹而来的嬴政,本欲是来逮回自家的小崽子回家好好教育一番,结果在下马车的时候,看见昔日的相府如今成为了文信侯府,看似依旧亮堂的牌匾,却似乎沉寂了不少,那脚步亦是下意识的轻缓了不少。
他已经许久未来过此处了,他对此处最开始的印象,还是自己初为秦王的时候,拉着吕不韦的手很是兴奋的告诉他,“这里以后就是仲父的家了……”他至今都记得那满是老茧的手拍着自己的肩膀,“臣定位辅佐大王一统六国……”是什么时候开始,他来这里更多的是例行公事,而后甚至于连例行公事都没有了。
他已经许久未来此处了,久到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只是在那一瞬间,嬴政便是举起了自己的手,微微张开,透过那烛火照耀微光,细细的再看了一眼那牌匾,直到来人见到王驾欲往府中通禀,却是被嬴政给拦下了,反而是自己缓慢了走了进去,看着周遭似乎一切都没变的景象,又似乎同他的主人一般多了几分沧桑。
他几乎是本能的就走到了吕不韦的书房,就听见房中传来了轻微的哼唱之声,“赳赳老秦,共赴国难,赳赳老秦,复我河山……”
那熟悉的旋律,是在那个战国纷争的时代里,贫弱的秦国想要走出去的希望,从商鞅变法开始,就在时时刻刻的激励着每一个秦人,走出去,而今天的秦国是在经历六代国君的努力,有了今日的强盛,但骨子不变的依旧是秦人的信仰。
嬴政也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直到那府中的人见嬴政进去之后再无任何动静,不得不冒着不敬之举而敲响了吕不韦的房门,对着内里轻道,“侯爷,大王来了……”
吕不韦方才对着门外轻道,“请大王进来吧……”
嬴政并未惊讶于吕不韦为何没能出门相迎,因为他目之所及就是自家的小崽子依偎在吕不韦的怀里睡着了,一瞬间他便似乎明白了,吕不韦方才唱的那歌谣怕是为了哄扶苏安睡的吧,只是他更诧异于吕不韦此刻的耐性,这样的相邦谁又能见过呢?
再细观他的书房,内里的装饰倒是不显奢华,反倒是那中央诺大的舆图显得格外乍眼,那连绵的山脉,栩栩如生的六国地脉,如此之精致,可见吕不韦对此付出的心血,他一直都知道在一统六国这件事上,吕不韦的目标是同他一致的,但是相较于吕不韦私下的一举一动,嬴政更多的是在猜忌,尤其是他那上千门客之事,若不是有那“献书”一事,怕是嬴政如何也不能释怀的,但是再看他此刻房中的布局,嬴政觉得眼前的人他似乎需要重新审视一下,相邦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相邦?
“大王,恕臣不能相迎……”吕不韦歉意的看了眼怀里睡得正香甜的扶苏,又看了眼嬴政,嬴政对此并未过于在意,只是挥了挥手,“是寡人的公子打扰了……”
吕不韦对此并未再多说什么,而是熟练的将扶苏抱到了书房一侧的塌上,只是刚刚放下扶苏的时候,这小子轻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似是要醒来了,却见吕不韦不慌不忙的轻拍了拍他的胸膛,柔声的哄着,“公子睡吧……”那熟练的样子就连嬴政也不得不感叹一句,此刻的吕不韦和扶苏反而是更像一家人,这让他不免心里就是有些吃味了。
就见扶苏嘟囔了两句,“父王……”可是让嬴政那心里那阵阴霾给驱散了,嘴角不由就是上扬了起来,儿子还是自己的好啊。
“寡人倒是不曾知道,文信侯倒是这般会哄孩子啊……”分不清嬴政是打趣还是真的试探意味的吕不韦,只是在替扶苏轻捻了捻被子之后,就是同嬴政十分有默契的一前一后走出了书房。
“公子初来府中之时,每每总是睡到半夜就会惊醒,一醒来便总是念着要找大王……”月光之下,吕不韦为嬴政斟满了酒之后,若有所思的道,一想到扶苏似乎常常会陷入噩梦之中无法自拔,这种状态吕不韦见过已然不下三次,最开始他只是把这一切归咎于宫里长大的孩子,没有安全感这是必然的,更何况扶苏是一个没有母亲的公子,而嬴政似乎天生就是一个冷情冷性的人,他可以想象到扶苏最初的日子是过得怎样的如履薄冰。
但在深入一想,他发现又似乎不是这样,嬴政虽然说依旧是冷清冷性,但对于这个扶苏这个长公子着实是亲近不少,他至今都记得得知扶苏刚出生时,嬴政那溢于言表的兴奋,恨不得昭告六国,他嬴政有儿子了,大秦后继有人……那种喜悦之情,吕不韦自认为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也似乎是最后一次,而后他再也未能见过那样至情至性的嬴政了,所以若说嬴政不欢喜扶苏,他是断然是不相信,他还记得单是为了他的名字,嬴政就是翻阅了大量的书简之后,还特地询问过自己,更何况对于扶苏母亲这段秦王往事,虽说现在的秦宫知晓之人不多,可对于吕不韦而言,那却是一清二楚,因此全天下都可以说秦王嬴政无情,但他知道,嬴政并非如此之人,相反他那冷情冷性下反而是重情重义,只是嬴政藏的更深罢了。
所以,他亦是不明白扶苏的恐惧会是来源于何处,他本想试探的从嬴政口中知晓一些,但似乎从嬴政的神情中,嬴政对于扶苏做噩梦这件事,似是知道又似是不完全了解,只见嬴政将手中的爵转了又转,却是迟迟未曾入口,对于吕不韦他的话,他似乎在想些什么,轻皱的眉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良久才道,“苏儿早前起过一次高热,当时寡人正忙于处理赵国之事,倒是疏忽了,等寡人发觉之时,太医令说他可能会成为痴儿,寡人守了他一天一夜方才见他退热……”嬴政的话语之中难免有几分愧疚外加心疼,只是他有意隐去了这其中与昔日太后和嫪毐的关系,正是因此如此,他方才会将扶苏带在身边。
对嬴政的话,吕不韦亦只是轻点了点头,便不再多问于此事,他看得出嬴政那言语之下暗藏的波涛,只是嬴政复又轻道了句,“倒是寡人疏忽了,苏儿后来偶有几次做噩梦,醒来之后寡人问他,他全是说记不清了……”
嬴政的话语之间显然带了几分懊恼之色,他倒是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居然还是在被噩梦缠着,吕不韦见嬴政有些许的微愣,不由的便是轻唤了他一句,“大王……”
“仲父……”嬴政下意识的便是唤他仲父,那种刻在骨子里多年的习惯,始终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掉的,就如扶苏总会唤他“相邦……”一样。
从仲父到相邦再到文信侯,那是嬴政对他从亲近到疏离的刻画,如今再听到此言,吕不韦亦是被惊到了,脸色却依旧是不显的,端起了那爵敬向了嬴政,“臣原本打算明日再向大王辞行……”
“当真要走?”嬴政瞬间便是恢复了王的架势,盯向吕不韦的目光似是想要看出了些什么,却只得到吕不韦的一句笃定的话语,“大王必定能一统六国,成万世之王。”
他从来不怀疑嬴政的雄才大略,也深信秦必然能在嬴政手里形成一统,只是他已经没有这个能力再去参与,尽管是遗憾的,但他又何尝不是幸运的呢。
吕不韦看了眼月色之中那半轮残月忽而道,“只是李斯此人,大王可用,但不可深信……”他本不予再多管这些事情,只是在想到扶苏梦中的呓语,又想到这位公子对自己的毫无保留的信任,或许这是他最后能为他做的了,他虽不知扶苏为何不喜此人,但不妨碍吕不韦最后再给他上波眼药。
吕不韦若是往日里同嬴政谈及此事,嬴政定会反感且下意识就会觉得吕不韦这是在报复,而在当下吕不韦提及李斯,自然也是让嬴政听了进去,不由也是深思了起来,良久才轻点了点头。
见吕不韦起身欲离去,嬴政忽而便是拉住了他的手,那熟悉的感觉瞬间就是一涌而上,曾几何时,就是这双布满老茧的手一步一步带着自己走向大秦的未来,不同的是,那双昔日被吕不韦包裹着的小手如今长成了大手,甚至于能一下把吕不韦的手给包住,吕不韦诧异的反握住了嬴政的手,他眼里的纠结在此刻显得是如此的一览无余。
不等他开口,吕不韦便是轻拍了拍嬴政的手,“大王,是秦庄襄王赢异人之子,身体流淌的是赢氏的血……”
吕不韦由来都是知道嬴政一直扎根在心里的刺什么,他那刻眼中的纠结像极了吕不韦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那种满满的质疑之色。
这也由不得嬴政不怀疑,他的母亲始终与吕不韦有过那么一段关系,而扶苏对吕不韦天然的亲近,让嬴政心中的这根刺亦是时不时就是被刺痛,拔又拔不去,他不能去问太后,那么知道此事的便只有吕不韦,他一直想知道,但一直都是不敢,久而久之就扎根在了心中,在对待吕不韦的时候亦是会各种纠结。
但吕不韦此刻看似轻描淡写的话却是无形之中拔掉了他心中的刺,尽管吕不韦此刻显的是如此的淡定,像是在讲一件很稀疏平常的事情,而嬴政已然对着他的背影忽而作了一揖,“嬴政谢过仲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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