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5
潮水漫过码头旁的石阶,如霜的月色沉在水里,风掠过水面,拂上面颊,泛起一波寒意。穿着咖啡色短袖外套的男人吐了一口烟圈,淡淡望了眼身旁挽起浅蓝色立领衬衫衣袖的人,旋即视线落在倒映着虚渺的灯光的湖水。
“这么说,”湖畔习习暖风撩起衣角,说话的男人捋了捋有一缕挑染成褐色的金发,目光从游船收回,落在身边的人轮廓刚毅的侧脸上,“优作君他……其实是你的孩子?”
“嗯,”工藤尚铮掐灭指尖的香烟,长长地呼出口气,“我想是这样。”
“这样贸然写信给他,不是很冒险么?”苏子剑转过身,背部抵着码头旁的扶手栏杆,“万一他辨认出你的字体,再严重一点的问题——万一当年追杀你的那帮人得知他的存在会怎样?”
“认出我的字体……?”工藤尚铮喉头颤动几下,咳嗽一声,将烟蒂扔进垃圾桶侧边回收烟蒂的口,苦笑一声,“从回信来看,他似乎完全没认出来呢……至于后面一个问题,”他也背对着湖水,手指勾紧油漆剥落的栏杆,“我不觉得那帮整天玩弄枪支的人会有那种闲情去翻阅小女生才会看的言情小说杂志。如果他真的会遇到什么危险的话……”说话时他不由得苦笑着勾了勾嘴角,握着栏杆的手加紧了些力道,“我一定拼死也要保护他的安危。因为,都是我的错,是我把危险带给他的。”
“不是你的错,不要这样自责。”苏子剑安慰他道,“优作君得知真相的话,肯定会原谅你的。”
“真相么?”尚铮喃喃着,叹了口气,“……他还是永远不要知道那个组织吧,这是对他好。”
受够了,真的受够了,已经再也无法忍受他人从自己的生命中消失了。
“听你妻子说,优作君头脑非常机灵,遇事也很冷静。我想,他真的遇到什么的话,一定能保护好他自己,”苏子剑勾了勾嘴角,“因为——如果没记错的话——你出生在军人世家吧?优作君身上肯定有那样的天赋的。”
“天赋么?但愿如此吧。”工藤尚铮不置可否地咬了咬下唇,回忆起了什么,一种苦涩在嘴里蔓延开,“雅弥曾希望他不要像我,结果却总是这样,事与愿违啊……”
“既然你已经知道优作君他在哪儿了,那……你会到东京去看他么?”苏子剑试探性地询问;尚铮迟疑片刻,轻缓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我很想见他,但又害怕会打破他原本平静的生活。”轮船汽笛声划破夜静谧的一角,工藤尚铮松开紧握着栏杆的手,迈开步伐沿着码头栏杆走去。
“诶?可是,尚,你是他父亲啊,这样真的好么?优作君肯定也很想见你啊!”苏子剑尾随着尚铮向前走去;尚铮嘴里发出短促的笑声,听起来像一声自嘲。
想见我么?他肯定是想把我揍一顿吧?
潮水打得脚下的路面一片潮湿,深邃的湖水反射的光映在他的面庞上,间或有鱼儿搅碎湖中光影,留下细长的水波告知自己的行踪。
“就算、就算你不打算见优作君,你的家人,我觉得你也应该去……”
“扫墓么?”尚铮低垂下头,嗓音低沉而含混,“连他们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被埋葬在哪我都不知道。”
“抱歉,尚,我只是觉得……”
“没关系。”工藤尚铮笑容淡淡,扭头看着眼前的湖水,“我也曾想过要不要回去一次,但是,”他单手托腮,手掌掩住半张脸庞,声音从掌后传出,“呆在这里就已经被噩梦和痛苦的回忆困扰,我已经不愿想我踏上那片土地后我的心情会怎样……”
无数次地梦见过那张脸,跟自己容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皮肤被太阳灼晒得黝黑发亮的少年站在烈烈大火中,冲着自己挥手,露出微笑;也曾无数次地梦见过父亲坚毅的面庞和母亲温柔的笑靥。
眺望着远处的海面,寂寞从眼角溢出来,湖水卷席着往事一起漫涌上来,将他埋困在名为回忆的沙城。
“从我父母和‘他’遇难后,我就逼迫自己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然而,答应过他的‘保持着微笑,幸福地活下去’,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实现承诺了。”工藤尚铮艰难地勾了勾嘴角,深吸一口气,“……我随后发现自己也根本没有那么坚强,一想到他、我父母、雅弥、还有优作的时候,我依旧会忍不住掉眼泪……我常常会想,如果我那时候没有回国;如果那时候我没有在曾经给他寄过的信里告诉过他我住的公寓地址的话,也许、也许……”他沙哑着嗓音,“他就不会……哥哥他,就不会死了吧?”
“你有哥哥么?我一直以为你是家里唯一的孩子。”
“从现在的情况确切点来说的话,是唯一活着的一个。”工藤尚铮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夜愈发的深沉浓郁,恰如他内心无法排解的愁思,“你不会知道我当年躺在床上时,内心有多绝望。那一刻我真的觉得,我什么都没有了。——失去了家人,也失去了深爱着的她。好在……”抬眼看着苏子剑的侧颜,他真挚地望着他,“我有你这样的同伴,现在,也得知了雅弥和优作的消息。”
如果说,孩子是父母生命的延续,那么,父母就是孩子的“幽灵”,会在孩子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守护着孩子。
“我很荣幸。”苏子剑笑了笑,“不过,你会不会觉得我话唠,或者有时有些,多管闲事?”
“不会啊,我反倒很感谢你那时候安慰着我,陪我说话。”
“这样啊……”苏子剑微微点了点头,与工藤尚铮并排眺望着泛着波纹的湖面,露出淡淡的笑容。
询问他是不是觉得自己多管闲事,果然是很傻的问题吧,怎么会,忘了这首诗的呢?
——
好多年了,
你一直在我的伤口中幽居。
我放下过天地,
却从未放下过你。
我生命中的千山万水,
任你一一告别。
世间事,
除了生死,
哪一件事不是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