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日丽,晴空万里,窗檐外鸟雀低鸣,微风徐徐,卷的枝头树叶扑簌簌的抖动,院中大片大片的海棠和木槿花,盛开的正好,似乎一点也看不出萧瑟的秋意。
房中,靠外间的隔条窗是微微支开的,花香被风卷入房中,屋内飘着一股淡淡好闻的气息。
孟循坐在花梨木四合架子床旁,素日里清俊明朗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郁,眼底泛着显而易见的青黑,一头乌发略微有些散乱,衣襟袖口也是皱的,形容憔悴,心绪低沉。
他目光始终注视着,床上双眸闭合的人,半分不曾偏移。
从天光未亮,到晨光熹微,他就那么一直枯坐着,如同一尊雕塑透着腐朽与死气。
直到躺着的人睫羽微微颤动,他面上才有了些许波澜。
甫一睁眼,祝苡苡便瞧见了头顶丁香色的幔帐,她眼睛有些疼,眨了好一会儿,才能完整睁开。
思绪渐渐回笼,她很快想起自己晕倒前发生的事情,随即,下意识伸手抚住自己的小腹,忍不住颤抖起来。
“苡苡……”
孟循的声音,干涩暗哑,全然没有素日里清朗干净的模样。
祝苡苡偏过头来,就看见了脸色憔悴的孟循。她看向孟循,神色呆愣,仿佛失了魂魄一般,木木怔怔的。
“我去倒些水给你喝。”说完,他转身去了一边。
祝苡苡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看着孟循送到自己面前的青花瓷杯,愣了好一会儿才接过。太久没喝水,加上动作有些着急,她被呛得厉害,止不住的咳嗽起来。
孟循赶忙拍着她的后背,轻轻为她顺气。
咳的久了,眼睛也有些红,睫毛似乎沾到些泪珠,她睁着一双茫然的眼,“是不是没有了?”
其实祝苡苡自己心里已经有些察觉,可她不死心,总想问清楚,确认答案。
孟循低垂下头,抿着干涩的唇,片刻后,握紧祝苡苡的手,轻轻地恩了一声。
下一刻,她蓄在眼眶中的泪水,止不住的流了出来。
一滴一滴,砸在了孟循的手背,那泪水仿佛带着温度,灼伤了他的手,烫的他几欲把手抽回。
“是我的错……我为什么非得去多管闲事呢。”祝苡苡双手捂着脸,忍不住自责起来。
她没有料想到事情会变曾如今这样,她太自以为是了,觉得自己过去,就一定能妥善的将冲突化解。这么多年,在交际上的无往不利,让她产生了些许的麻痹,
其实,她不过就是一个还未满二十的普通女子,没有什么通天手段,充其量也就比一般人,多了点小聪明,那或许都谈不上什么小聪明,说不定在旁人眼中,她也就是个蠢笨的妇人。
她好恨,恨自己的愚钝,恨那李珍羡的刁蛮,恨那恶奴的残忍……
可再恨又有什么用,孩子已经没有了。
那半个月前,突然生出的喜悦,在此刻,荡然无存。
“我为什么要过去?我为什么不听银丹的话……”
孟循看着祝苡苡这般自责的模样,心疼得厉害,他伸手将祝苡苡揽入怀中,动作温柔,一下一下的拍,抚着她的后背。
他能感受到,温热的液体一点点浸湿着他的胸襟。
他想要说些什么,安慰怀中的人,张了张唇,双唇翕动,却一字未发。
苡苡一直在自责,可这件事情,他孟循何尝就脱得了关系?
他明明知道,郑芙这回过来投奔是别有意图,可看着祝苡苡开心的模样,他就忘了提醒,轻易掉以轻心,自以为是,觉得郑芙不过小小女子,做不出来什么事情。
若是他仔细些,早把郑芙做过的那些事情和苡苡说了,或许,就不会同郑芙亲近,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还有那李珍羡,他分明知道她不是头一回欺负苡苡,而他身为苡苡的夫君,却只借助他人,从不考虑亲手报复回来。那些不痛不痒的惩罚,对李珍羡而言,无足挂齿,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才会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招惹。
他痛恨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七品翰林修撰,如果他官居宰辅,那这些事情,同样也不会发生。他只是个小小的翰林修撰,官位太低,在这偌大的京城之中,无足轻重,旁人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他行事,必须瞻前顾后,谨慎小心。
时至今日,他也没办法和那些谏官一样,将性命悬于腰间,跪在太和殿门前。
他不能,不可以,他有太多的顾虑。
害死他父母的人还得意逍遥,他还有苡苡和妹妹,若是他不在了,这些事情,再没人去做,他们也再没人守护。
他做不到,周御史那样的刚直。
孟循抬头凝望着丁香色幔帐,忍不住自嘲起来。
他这般懦弱无能的模样,真叫人恶心。
但他晓得,怀中的人,还需要他。
孟循下意识搂紧了祝苡苡,“苡苡,我们还年轻,我们还有以后,孩子我们还会有的。”
祝苡苡知道孟循在安慰她,也知道孟循说的话确实有道理,人要向前看,她便是再自责再后悔,也没有办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
可明明知道这些,她却还是很难过。
哭了好一会儿,声音已经有些哑了,她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孟循。”
“我在。”
“孟循。”
“我在。”
“下一次,我们保护好他,好不好?”
迎着那双眼尾还泛着泪的眸子,孟循不由得心头酸涩翻涌,他双唇紧抿,好一会儿过去,他才缓缓开口:“好,一定。”
他保证,不会再有下次。
这几日,孟循一直告假在家,看着祝苡苡身体渐渐好转,才又回了翰林当值。
也是这些时候,祝苡苡从孟循口中知道了,那日,后来发生的事情。
那两个行凶的恶奴,被顺天府尹着人压入大狱,入狱前,几套刑罚下来,人已经不成样子。而那纵行凶的李珍羡,虽没受什么刑罚,却也在狱中关了好几日。得知此事的郑望城,一纸休书,把她下堂。如此一来,李珍羡的名声,也算败了个干净,再想出嫁绝非易事。
只是关于那日救了她的男子,孟循却只字未提。
休养了将近半月,祝苡苡的脸色总算恢复了往常。
风波平息,日子也渐渐归于平静。
祝苡苡和往常一样,坐在房中的花梨木三屏罗汉榻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手上的绣绷。
这回和以前不一样,她绣花,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并不追求几日要绣完多少。
这样久不见郑芙,祝苡苡心中也免不得,生出些疑惑。前些时候,是因为她心中有气,对郑芙怨怼,才不愿提起她。
那日的事情,也算是因她而起。
祝苡苡不算一个多么大度的人,经历了这么一遭,她与郑芙之间,生出了不少芥蒂。她不想再去管郑芙的事情,她想将郑芙送回徽州老家。
这样,她对自己这个表妹也算仁至义尽。
祝苡苡觉得有些乏了,便放下手中的绣绷,“银丹可知道郑芙去哪里了,怎么我这些时候,都没有见到过的?”
提起这个郑芙,银丹不由得生出了一腔的怒火,“早就被大人打发走了,夫人自然看不见她。”
“早就被打发走了?”
银丹点头,“夫人您出事的那日,大人知道前因后果之后,就把郑芙打发出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祝苡苡突然心头一松,竟有些莫名的畅快。不用再管郑芙,于她而言,确实是轻松了不少。
“那银丹你可知晓,郑芙现在在何处,是否还在京中?”思及此,祝苡苡不由得眉心微皱。
银丹赶紧点头,“大人都和我说了,夫人若是问起,就把郑芙的行踪告知于您。”
祝苡苡抬眸看着面前的人,“那要是我没有问起呢?”
“大人说,要是夫人没有问起,就不必提及这个人。”
不知怎么的,想到孟循叮嘱银丹的模样,祝苡苡心头微暖。
“那她究竟去了何处?”
“大人说,郑芙回徽州府躲债去了。”
看着祝苡苡不解的目光,银丹遂把自己晓得的事情,一一道来。
大约三年前,郑芙的夫君去世之后不久,郑芙就把延边巷的那套宅子卖了,卖了之后,在更差些的地段,买了套小宅子,剩下的钱便开始挥霍起来。
日子算是过得不错,只可惜不能长久。
于是,她便偷偷跑去借印子钱,另一边谋划起自己的姻缘,想要借此过上高枕无忧的生活,于是,她时常出没在京城繁华的阶段,将自己打扮的光鲜亮丽。
只是她运气不好,碰上个家中有悍妻的。不仅身上的钱被拿光了,还被人狠狠的教训了一顿。
实在没有办法,她才厚着脸皮过来投奔。
“大人说的这些,都是已经查证的。”
祝苡苡听完,生出些恍惚的感觉。原来她信赖关心的人,居然同她没有半分情谊。也怪她识人不清,分明她也有,让人去打探郑芙的消息,可却从来不知晓这些事情。
“我知道了,以后不要再提起这个人,就当我与她,再没有半点关系了。”
银丹低垂着头说了声是。
又过去了半个月,京察大计结束之际,孟循升作了正五品的詹事府左春坊主官左庶子,兼翰林侍读学士。其实日常事务也没什么变化,只不过多了侍奉太子。
在未来的国君东宫太子面前,跟随那些位高权重的学士大臣习讲经义,自然能让太子眼熟,说不定日后,还能成为太子属官,可谓前途无限。
孟循升迁的速度,在朝堂上下也并不多见。
这事是孟循下值回来亲口与祝苡苡说的,她听了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高兴,以及那么一点,淡淡的失落。她以为孟循会和刘氏的夫君一样,外放去做知府。她还想着,如果孟循能外放到徽州府,那她岂不是回了家。
听她这么说,孟循有些无奈的捏了捏她的手指,“我是徽州府籍出身的官员,就算是外放,也不可能在徽州府啊。”
“这样啊……”
孟循故意逗她,“外放的话,也有可能去边境苦寒之地……”
“那还是不要了。”祝苡苡眉头轻蹙,“去边境做知府,还不如留在京中。”
孟循笑着将她拥入怀中,垂首亲吻她的发顶,“时候不早,我们休息罢。”
祝苡苡靠在他怀中,轻轻恩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