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阳光炽烈。
地面的砂砾被晒得滚烫,风卷起细小的沙粒扬上天,又吹向更远的地方。
除了风沙,此地没有生命的迹象。
向西遥望,在天地交融之处,依稀出现一行小黑点,起先只如同针尖般大小,渐渐地越来越大,如米粒,如豆粒……
约莫半个多时辰后,便已能辨认出是蠕蠕而动的一行人,连人带骆驼骡马在内,数目不少,绵延数里,蜿蜒行来,在黄沙上踏出凌乱的脚印。
脚印向东延伸,渐行渐远。
吹过此地的风依然如同多年之前一样孤独,原本应是死寂无声的黄沙之下,却依稀传来压得极低的耳语声——
“可看准了?”
“没错,全是胡人。”
“好极了!”说话的人身材敦实,面容憨厚,一开口却是杀气冲天。“承蒙叶教主她老人家看得起,让咱们厚土旗打头阵,可不能教其余四旗的兄弟们小瞧了去,传令下去,准备发动!”他“嘿嘿”一笑,道:“能坑几个算几个!”
厚土旗的人,说要坑人,那就真的是坑——物理意义上的那种!
※
自西而来的这行人,的确便是波斯总教的人。
这些年来虽然中土明教阳奉阴违,从不曾真正听过总教的命令,但总教使者每隔几年总要来上一趟,除了示威之外,也着人细心摸清了沿途的路径,包括某条密道的入口。
光明顶上中土明教高层众人的实力,自然也在他们的情报之中。
这些年来波斯国力渐弱,诸多教派争斗得十分厉害,明教在波斯的影响力衰落得厉害,总教上下人等垂涎中土明教的财富和势力很久了。
是以此次十二宝树王才倾巢而出,力求以雷霆之势将中土明教高层全数擒下,此后或杀或拉拢,便都是他们做主了。
只是一路行来,这不短的旅程,也颇令人烦闷了。
十二宝树王并非纯以武功强弱排座次,位列第三的常胜宝树王武功最高,性子亦最为暴躁,眼见得前后俱是黄沙,只觉心浮气躁,将在前导引路途的流云使唤到身边,问道:“那光明顶还有多久可到?”
流云使为风云月三使之首,常常代表波斯总教出使各地,但在总教中的身份低过宝树王许多,当即躬身,恭恭敬敬地答道:“再一日路程必可到了。”
说罢又怕常胜王气闷,遂同他描述等过了这片黄沙,便是昆仑山脉,山中自有奇花异草,积雪飞瀑云云。
常胜王正听得出神,异变忽起,队伍前头人喊马嘶,惨叫悲呼之声不绝于耳。
他应变速度极快,双手在虎皮轿扶手上一拍,身子立时凌空而起,不过数瞬便已赶到了队伍前头,只见地面赫然塌陷出一个约十丈方圆的大坑,坑底亦是极深,此时大约有数十人已然跌落其下,多是奴仆侍者之流。
常胜王倒也不在意这些下人生死,问明乃是意外塌陷之后,只随意责骂了两句,又令他们好生引路,这才回到了队伍中。
流云使心中疑惑,只觉得这大坑出现得十分蹊跷,然而他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催促着众人重整队伍,尽快赶路。
谁知果然如他预感一般,这一路竟是从此开始不顺起来。
往返这条路途多次的骆驼不知怎地竟将人带往了流沙之地,踏进去便尸骨无存,好容易逃出来惊魂未定,后队的人又踩上了毒蚂蚁的窝,悍不畏死的毒蚁如潮水般涌出,连流云使都不慎被咬中脚趾,幸好他们身上带了驱虫蚁的药,这才保住一只脚。
没走多远,前方又是一个已经塌陷的大坑,流云使指挥着众人小心翼翼地绕开大坑前行,前队刚过一半,便听到身后轰然巨响,烟尘过处,触目惊心,赫然是他们已避开的那个大坑边沿再度垮塌下来,将中间的人坑落下去过半。
就算流云使三人常常往来各地之间,也从未曾如此密集地遭遇过如此之多的意外。一时间脑中闪过的念头便是——难道是他们此次算计中土明教,竟惹得明尊发怒了?
好容易煎熬着将这段路途走完,眼见得前方黄沙将近,已是进了昆仑山脉,四周俱是山石硬质地面,总不会再有这样地面塌陷的事了吧。
昆仑山脉雄阔,山势却险峻。
山道狭窄,人数虽多也只能蛇形而上,这群人蜿蜒前行,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来到一处山坳,两侧群山高耸,林木青翠,眼目为之一清。
十二位宝树王常年都在波斯国中居住,日常所见多是黄沙碧海,少见这等苍山顶雪,层峦叠嶂的奇景,想到夺下光明顶之后,或将长住此处,倒是能略为安慰几分离乡之思。
正在交谈中,忽然听到头顶仿佛有人冷笑了一声,正愕然抬头上望之间,又听两侧山崖上发一声喊,忽地各立起一面木墙来。
那木墙皆以巨木捆成,借着厚土旗所新制的滑轮等诸般装置,高高地立了起来,两边各有十数位头裹青巾的壮汉拖曳。
巨木旗掌旗使闻苍松是个沉默精干的汉子,此时独自立在高处,见总教众人已有大半进了山道,他也不贪全功,将手中青色小旗一挥,木墙边的壮汉见令,立即抽刀将捆扎巨木的绳索砍断。
那巨木每根足有千斤之重,平日里巨木旗演练均是十人一木,抛掷撞击之下,便是城门亦能洞开,何况此时居高临下,自山崖之上滚滚而下,一时间山道间血肉横飞。
身怀武功者跃起躲避,倒是多半没什么事,只是奴仆侍者乃至武功低微的教众们,几乎人人带伤,就连十二宝树王千里迢迢带来摆谱的虎皮宝座也被砸得粉碎,士气几乎跌至谷底。
到了现在十二宝树王哪里还不明白自己是中了埋伏,也猜出了这是中土明教的五行旗手段。
他们此次来中土,本是极为机密之事,就是随行的教众事先都不知此行目的地,中土明教是如何得知,还能事先设伏的?
智慧王颇为怀疑地看向了风云月三位使者,他们与中土明教交往最多,说不定早被收买了。
只是这时还要用人,不宜发作,于是和颜悦色叫过他们来,随口安抚了几句,仍然让三人在前开道,暗中却已叮嘱了心腹紧随其后。
也就是说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山崖上忽地又是一声喊,数十个头裹红巾的汉子站了起来,手中各持喷筒,连接着背上极大一个铁箱,朝着已缓缓停止滚动,堆在山道末端的巨木就是一阵喷射,瞬间就铺上了一种黑黝黝的稠油,气味刺鼻难闻。
那队人喷完黑油之后立时退下,另有一队人上前,齐齐挥手向前,掷出弹丸,那弹丸与空气摩擦,一股硫磺气息扑鼻而来。
流云使心中一震,不假思索地便朝上方跃去。
他号为“流云”,自然在轻身功夫上有独到之处,转瞬之间人已落到了半崖凹洞处,直至此时,那弹丸才落到已遍布了黑油的巨木之上,登时烈焰奔腾,烧了起来。
虽然巨木都堆在了谷底,但数十根干燥之极的巨木上浇了燃油,又被硫磺引燃,冲天火势之下,又有十数人惨叫着被燎了进去,剩下的人不要命地往前猛冲,也不管前方是不是还有埋伏了,只求早些离开这一段如火狱般的山道。
几位脑筋转得快的宝树王看向风云月三人的眼神已殊为狐疑,流云使心中叫苦不迭,他如何不知道宝树王已对自己三人起疑,只是这等阴私之事,连分辩亦无从分辩起。
他对中土明教确是了解颇多,知道五行旗是按金木水火土五行建制而来,各有手段,此时算下来,厚土、巨木、烈火三旗均已出手,余下洪水与锐金两旗尚且不见踪影。
正在惶惶然间,他们随着被裹挟匆匆往前逃窜的众人已拐过了一处山坳,只见一道溪流淙淙而下,溪水清可见底。
众人刚被烈火炙烤过,正在饥渴间,大喜过望,许多人便停在了溪旁,略作休息。
流云使亦不例外,他刚掬了一捧水,待要入口,忽地心头警兆大起,溪流对岸的树林中一块巨石忽地被移了开来,数十个头裹黑巾的汉子手提喷筒跳了出来。
众人此时看到喷筒已然胆寒,然而此时双方距离甚近,中间又隔了一道溪水,避无可避,只能眼睁睁瞧着那喷筒之中喷出一股股水箭,酸臭之味扑鼻而来。
对方似乎有意压低了角度,溪旁虽是挤挤挨挨塞满了人,这水箭却直直地都射~在了水间,唯有那等兀自伸手在水中还不曾收回来的人顿时惨嚎连连,皮破肉烂,露出森森白骨来。
波斯总教本是挟雷霆之势而来,意图以掩耳不及之势一举将光明顶拿下,谁知一路连遭伏击。一而衰,再而竭,这四五波防不胜防的袭击下来,整体士气已跌落到了谷底。
何况此时虽然死者寥寥,但伤者已占了七八成之多,眼睁睁地看着众多死里逃生之人在眼前血肉模糊地惨嚎,除了少数心志格外坚韧之人,大多已是心惊胆寒,再不愿往前多走一步了。
十二位宝树王平日里纵然威望极高,在总教中言出法随,但也从不曾遇到过如此惨烈的情形,当下商议之后,便决议将受伤之人留在原地,亲率着所剩完好无损的二十来人,休整收拾停当,直奔光明顶而去。
不过片刻,已至光明顶峰下。
远远只见数百名头裹白色头巾的教众分作三列,雁序排开,每人左腰挂着一柄短斧,右腰挂着一个箭囊,背后背着一柄长标枪,手中弓业已拉满,弦上利箭寒光闪烁,齐齐对着他们这方。
唯有当先一人手中却无弓箭,只持了一面白色小旗,见总教众人朝峰脚而来,当下也不耽搁,将手中小旗向前掷出,刚好钉入最前那人脚尖前三尺的地方。
那人不过波斯总教中的一个普通教众,一惊之下停住了脚步。他身后诸人亦随之停了下来,只这么短短一瞬间,便听得空中“嗖嗖”声起,漫天箭雨已迎面飞来,他一时慌得不知如何是好,闭眼胡乱舞着手中长刀,护在身前,却只觉得劲风擦着脸颊刮过,竟是连油皮都不曾擦破。
待再睁眼看时,只见数百支羽箭以那面小旗为中心,整整齐齐地插~成了一个圆圈,犹如画地为牢一般将自己等人围了起来。①
虽然明知那羽箭只是插在地上,震慑之意多过杀意,但慑于这群箭齐发的威力,一时之间竟没有人敢再朝前迈出一步。
掷旗那人并不管他们这方如何应对,又自怀中取出一面五色小旗来,朗声道:“传叶教主口谕,五行旗听令!”
只听得四面八方轰然应答,声势宏大,在山谷间回荡,怕不是有数千人之众。
自峰底而起,沿路向上,裹着黄、青、红、黑四色头巾的教众逐次翻开地面伪装,拱手而立,人人面露精悍之色,一眼望去竟看不到尽头。
“五行旗御敌于外,有功于教,令即时返回光明顶上,另有差遣。”
众人又齐声应了声“是”,气势竟是比之前更强了些,随即前队转做后队,一队一队掉头往光明顶上而去,其间令行禁止,并不似寻常武林人士各行其是,俨然是一支精悍之军了。
看得总教众人心头暗寒不已。
片刻之间,原本满山遍谷的五行旗教众已撤得干干净净,方才那执旗之人亦掉头往山上奔去,竟是不肯多看他们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①锐金旗独有的作战方式,来自《倚天屠龙记》原著,另外四旗是我参考了原著描写设计的。但大体上厚土挖坑、洪水喷毒、烈火用石油,厚木撞巨木这几个核心设定是没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