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朝乾明二年,六月初。
连日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将皇宫笼罩上了一层闷热又烦躁的气息。
在皇后居住的长乐宫中,这股气息仿佛有了实质,混着浓重的药味,从偏殿的檐下蔓延出去。
“翠屏姐姐,已经快午时了,娘娘还未唤人,咱们要不要进去看看?”丹画看着手中已经温了几遍的药,有些担忧地说道。
太后娘娘离宫去避暑山庄后不久,自家主子就病倒了。如今缠绵病榻十多日,太医院所有御医都来瞧了个遍,可主子的病情反倒一天比一天重了。这几日甚至都无法下床,整日昏睡。
翠屏瞧了瞧日头,心中也有点不安,主子这病怕是心病。
首辅家的心肝肉,又有太后这个表姑母,皇上刚继位不久便如愿以偿地嫁入皇宫成了大夏朝最尊贵的女人,却不想也因此失了帝王心。新婚夜皇帝拂袖而去,三日休朝结束就宣布选秀。如今那帮美人成日花枝招展地在后宫招摇,自家主子却只能郁郁寡欢。太后为了那点亲戚情分劝说皇帝后,便已伤了母子情分,如今更是提前去了避暑山庄,以示自己不会再插手皇帝后宫半分。现下主子进退两难,若是再未有好转,怕是……
不敢再想下去,翠屏示意丹画端着药,自己则轻手轻脚地推开寝殿的门。
昏暗又闷热的屋内也充满了药味,床上的陆瑗被热出了一身汗,一边努力把手脚伸出被子,一边闭着眼睛嘀咕:“怎么没开空调?”
刚进寝殿的两名大宫女听到动静后快步走过去,翠屏撩起纱幔,丹画则将药碗搁在床头边的桌子上后,将皇后娘娘小心翼翼地扶起来半靠在床头,又整理了一下被子,把陆瑗好不容易露出去的手脚重新塞了进去,这才略带欣喜地说道:“娘娘您醒了!可感觉好些?”
陆瑗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感觉自己身上的汗正一身一身地往外冒,像烧开了的水壶,就差冒烟儿了,又不舒服地挣扎起来。
翠屏赶忙过来轻柔却用了些力道按住了陆瑗,阻止她再次掀开被子,转头对丹画说道:“娘娘终于发出汗了,快再去喊御医过来!”
丹画应了声“好”就连忙小跑着往外去唤人。
陆瑗觉得自己就像大夏天站在大马路上,又热又晕,好像还出现了幻觉。一会儿是高到令人目眩的一栋栋写字楼,楼体的玻璃还反射着刺眼的阳光;一会儿又是红到心慌的中式婚礼,沉重的盖头,跳动着的烛火。
光影变换中,好似有浓到快聚成实质的悲伤和绝望,让她不自觉地留下了眼泪。
她努力想要睁开眼,却只勉强睁了条缝,隐隐约约好像看到有人影在自己身边晃动,还有听不清切的嘈杂之声,难受极了。
还有人往自己嘴里灌了些味道怪异的水,不管她怎么拼命往外呕,那些水都还是流进了胃里,从嘴巴往里都是又辛辣又苦涩的滋味。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才平息下来,她终于安稳地睡了过去。
夕阳的余晖穿过院中的树叶间隙,洒进未央殿廊下摆着的几盆茉莉上,点点白花努力地散发着香气,想要驱散空气中残留的药味。
屋里的陆瑗也缓缓睁开了眼,没有惊动趴在床沿上睡熟了的宫女,她看着头顶青色的纱幔,梳理着脑子里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她应该是穿越了。
记忆中自己通宵改方案,终于在第二天上午十点前带着刚打印出来、和7月的天气一样热的新方案匆匆赶往客户公司,最后的印象就是快要晒化的柏油路,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和天上明晃晃的太阳一起,熏得自己眼前一阵阵发黑。
然后就做了一个特别难受的梦,就像生了一场大病,用尽力气挣扎也逃不脱身上的束缚。醒来之后才发现,原来有的梦,也会变成现实。
新婚夜刚被揭了盖头就看见心爱之人冷着脸转身离去,独坐在床上看着红烛流泪至天明。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要凭自己的爱焐热对方的心,却又接到选秀的旨意。一位位美人,娇滴滴,水灵灵,燕瘦环肥,像一株株名贵的花,移栽进了这金碧辉煌的皇宫里。
而原本独占鳌头的牡丹却在繁花的簇拥中日益萎靡。只有自己一朵,尚且等不来萧郎的垂青,遑论又多了这些争奇斗艳的竞争者。不消多日,便已零落成泥。
这些应该就是原主最深刻的回忆,走马灯似的片段在陆瑗脑海里走过,她仿佛还感受到了浓烈的爱与绝望,却也清晰地明白这些情感并不是自己此刻看到回忆时产生的,而是属于此刻大概已经香消玉殒的原主的。
但继承了原主所有记忆的陆瑗却无法理解那些爱恋和痛苦,在母胎单身的她看来,原主就是一个把自己折磨死了的恋爱脑小朋友。
作为首辅家备受宠爱的小女儿,连太后都是她的表姑母,为了一个小时候见过几面就记在心里的人,长大后不惜以绝食来逼迫最疼爱自己的亲人。亲人劝了几轮无果,最后只能腆着老脸去见了皇上,求来了这门亲事。
可哪有那么多尽随人意。皇上虽看在太后和首辅的面子上娶了原主做皇后,也因此在心里给她打上了贪恋后宫权势的标签,愈发不喜。
一入深宫,祸福难料。左右了皇帝的亲事已经是大不敬,再无可能插手后宫之事。是宠爱还是冷落,全在帝王一念间。
可小姑娘不信,认为自己用爱一定能感动对方。却不知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爱与不爱,从来不在于一方无怨无悔地付出。
终究是太年轻了,所有的情感都是那么炙热而澎湃,就像未经风霜的少年心,总归要在在千锤百炼后才会变得平和而宁静。
在得偿所愿的大喜与备受冷待的大悲之中,原主终究没有撑过去。
于是打工没赚到钱还猝死的陆瑗就这样不知是捡了个便宜,还是得了个烂摊子。
她很清醒地分析了一下现状后发现,其实只要自己不妄想得到皇帝的喜爱,现下的情况还是极好的。毕竟首辅府的出身和皇后的地位摆在这,在皇宫算是二人之下,万人之上,只要不犯了什么叛国谋逆的大事,一辈子锦衣玉食是跑不了的。
就算这素未谋面的皇帝和先帝爷一样来了个白月光,自己麻溜地退位让贤就是了,这识趣劲总能换来后半生继续安稳且富裕的生活吧。
这么一想,她觉得前途一片光明。
去他的996、007吧,自己完全可以从现在开始就当一条以吃喝玩乐的享乐主义为目标的咸鱼,彻底开始自己躺平又快乐的人生了。
再也不用吃老板画的又干又硬的饼,再也不用为了省一点房租和陌生人在公共区域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来吵去。
陆瑗满足地长叹一口气,已经开始畅想自己美好的未来了。
许是陆瑗的叹气声有点大,趴在床边睡了一下午的丹画迷迷瞪瞪地睁开了眼。在和自己主子对视的一瞬间,小宫女整个人弹了起来,激动地看着床上睡得红光满面的皇后娘娘说道:“娘娘您醒啦?怎么不叫奴婢呢?”
看到宫女已经醒了,陆瑗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丹画十分有眼力地从旁边抽出一个枕头垫在她身后,又麻溜地从旁边的茶壶里倒了杯温水递过去。
陆瑗接过茶杯,习惯性地说了声“谢谢”,却没想到身边也只有十五六岁的丹画,竟直接红了眼。
“娘娘您跟奴婢客气什么?早上太医说,您今天要是能醒过来就没事了,但要是醒不过来……”说着说着丹画就绷不住了,这些天的担惊受怕仿佛在这一刻有了发泄口。只见她忽然哭着扑到陆瑗腿上哭喊道:“小姐,您别扔下丹画!”
看着眼前的场景,陆瑗有些不知所措。虽然接收了所有的记忆,但自己终究没有与眼前的小丫头一起生活十多年,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说些或做些什么。
翠屏早在丹画刚醒时就听到动静进来了,看到陆瑗不知怎么办才好的样子,便将丹画拉起来,把自己的手绢塞到她手中,笑着说道:“快擦擦眼泪吧,娘娘病好了是喜事,你哭什么?”可说着说着,却也忍不住红了眼。
“您病的这些天奴婢可担心了,恨不得替您去受罪。”丹画用绢帕擦了擦眼泪,却将一双眼揉得更红了。
陆瑗有些难过,这两个真心护主的小丫头不知道,原主根本没熬过去,如今她们只是在为一个冒牌货的病愈喜极而泣。
罢了,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吧。既然承了原主的记忆和躯体,自己便替她好好地活下去吧,从此自己既是俗世中兢兢业业的打工人陆瑗,更是这富贵窝里大病初愈的皇后娘娘了。
她看着以后要朝夕相处的两个兔子眼姑娘,笑着说道:“让你们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