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毖扶额轻笑,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涩和勉强,但凡是个正常人都看得出猫妖口中的紫衣姑娘同谢毖之间存在某种微妙的关系,只听谢毖摇头说道:“还是听听她怎么说吧。”
那只猫妖眸光由亮转淡,一瞬间暗了下去,她抿着嘴,回忆道:“我从高墙掉下去,被那名紫衣姑娘救下,她有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只是看了我一眼,我却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迫。她将我抱在怀里,太子从后面追来,她便把扔给了你。”
她目光看向谢毖,其实早在她提到紫衣女郎的那一刻开始,谢毖就记起了猫妖。那个时候他意外地接过一只沉甸甸的小猫,那只猫儿毛色柔顺,眼睛跟琥珀一样,晶莹剔透的,好看极了。
她说“太子殿下,你说巧不巧,天上掉下一只小野猫,你总是孤身一人,难免会感到孤单寂寞,以后就让它陪你玩吧,有个伴总是好的。”
原来她就是那只狸花猫,谢毖温声笑道:“我想起来了,原来是你,不过你竟变成了......”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思考用什么措辞比较合适,最后朗声道:“这么如花似玉的一个姑娘。”
其他小妖怪们听了纷纷捂嘴偷笑,接过猫妖露出锋利的獠牙,狠狠地呲了他们一声,几只大灯笼们瞬间止住了笑声,要知道身为植物类的他们,天生就不是动物的对手。
她握紧拳头,似乎在讲述一件十分屈辱的事情,“托太子殿下的福,我才得以开口说话,还能幻化成人行。”
这回不仅是谢毖,连其他妖怪也不解了,按理说,若是拖了谢毖的福修炼成人不应该是好事一桩?那为何听她语气似乎宁愿不要这份别的牲畜求都求不来的福分也罢。
谢毖惑道:“此话怎讲?你修成人形为何是托我的福?”
“回到高家后我突然发现自己会开口说话了,过去小姐爱给我念些灵异志怪集,我便知我定是借了谁的功德才会这样......”猫妖说着说着,语气突变凌厉起来,“可我宁愿自己从来都只是一只寻常得不能在寻常的狸花猫!这样那夜你屠高家满门之时我就能死在歹人的刀下,这几年来更不用管备受煎熬和自责!”
她身形微动,眼看亮出那尖锐的爪子,朝谢毖扑去!可还不等她动出半步却遭云光控制住,整个人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云光走到她身边,低声呵斥:“事情还没捋清之前,不可莽撞。”
她的声音一向不算洪亮,可饶是这样,那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却依旧叫人心肉猛跳。
猫妖跪在地上,抬头含恨地盯着她,突然地,她脑海前蓦地闪过那年她从高墙之上跳下去后,见过的那双仿若洞悉一切的眼睛。
谢毖道:“你为何一口就咬定我便是高家灭门一案的凶手?可有什么证据?”
猫妖激愤不已,热泪大滴砸在衣领上,止不住抽泣道:“证据?我亲耳听见那夜放火杀人的内卫说太子有令,凡见生者,格杀勿论!若是夜里看不清,我将那戴面具之人误认做这恶人,难道连太子这两个字我也会听错吗?!”
谢毖说:“你若要提起这个,那我便更加不是这场惨案的幕后之人了。”
他摘掉面具,露出面具之下那张莹白如玉的面庞,他缓慢走近,走到云光身旁时停下脚步,垂眸俯视着猫妖,清晰而有力道:“你若想查,只需稍稍打听便知,南太子虽为一国太子,可并不受宠,空有其位而手无实权,我其他哥哥们或多或少有自己的封地兵权,我却久居深宫,多年不出。虽有皇后庇护,但也仅此而已,此事不是早就成了百官们谈论的笑料么?你随便向人一打听就能跟你说上三天三夜,我又怎能在天子脚下公然调动暗卫杀人?”
说完他向云光躬身道:“大人,今日我些许疲惫,能否让我休息了?此事已无疑点,若有人尚还存惑,大可放手去查,倘若真要我的命,我随时恭候。只是今日时候已晚,就到此结束吧。”
云光瞥了一眼猫妖,那猫妖满脸不可置信,她坚信了这么多年,将谢毖视为杀人真凶,无时无刻不在想如何杀了他为死去的高家所有人报仇,可今日谢毖却告诉她根本不可能是他干的,将她这么多年支撑她活下去的新年轻而易举地推翻去,猫妖哪里会甘心?
她将希望寄存于云光身上,只要云光信她,必定能揭穿谢毖的表里不一,可云光却并无多大情绪,她眼里透着几抹疲惫之意,声音头一回如此悠远,像是跋山涉水,穿过层层迷雾而来。
谢毖听她道:“他若是真有这等本事杀人,这座城怕是早就成了一座鬼城了。”
今日不过短短的一天时间,谢毖却觉得大起大落得像是已经过了一个月有余。
谢毖趴在桌上未语,像是睡着了。饭菜早就凉了也不见有一丝动过的痕迹,屋内只有几只大灯笼陪着他,一时间陷入了久违的寂静。
大灯笼悄悄嘀咕:“你们说南太子真的杀过人吗?”
“怎么可能,我不信他会杀人,大王杀人还差不多,大王那么凶残,南太子跟只兔子一样温柔,怎么可能干出杀人这种事来呢。”
“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看说不好。不然大王为什么说要是他有那样的本事杀人,这座城早就变成鬼城了。”
“啊,那还有咱们妖怪的立身之处吗?”
“可他看起来这般清风朗月,不像是心里这么阴暗的人......”
谢毖着实是累了,一来白日以身涉险,服用剧毒而身体未愈,二来今日经历之事颇多,密密麻麻的回忆就像潮水一般朝他扑去,令他感到好一阵窒息,差点被喘不过气来,被淹没在一声声质问解释当中。
他做了个梦。
准确来说,是回到了猫妖提到的那一日。
他好像飘着空中,低头俯视着身下发生的一切,又似乎立于红墙之前,看着回忆里的人朝他走来,却看不见他一般,穿过他的身体。
可有时候他又感觉自己正是梦中那名男子,失去珍爱之人的心痛,焦灼,不舍,难过,气喘吁吁,细汗密密。
开和二十年,宫里不知何时开始传出风言风语。
“皇上,太子已年过十六,年纪不小,该替皇上分忧解难,关心国政大事,而不是整日同那名江湖女郎厮混一处!整日调丝弄竹,成何体统!”
“是啊,那女郎不过是个江湖之辈,臣听闻此人风流成性,一介江湖女流之辈,有何居心臣等尚且未知,可又怎能放心太子同她待在一起寻欢作乐!”
“她那点小心思太子年轻看不出来,但怎会逃过臣等眼睛,皇上顾念太子孤独,念在太子喜欢她的份上始终任由她在宫中随意走动,可这于宫规于情理来说都不合适!望皇上三思,早日将此妖女撵出宫去!”
谢毖看见躲在门外衣容华贵的少年捏紧了拳头,那张一向神色寡淡的面庞上第一次露出了咄咄逼人的杀意!
他觉得自己呼吸急促,脑袋发昏,不知怎么的,似乎竟同那小小少年有着同一情绪感受,愤怒就像火苗在他心里被朝廷上那些进言的官员点燃,在一旁幸灾乐祸,揣手看戏,时不时煽动搅局的官员就像一人在他心里浇了一把油。
画面紧接着一转,他又见到了经常在梦里出现的那名紫衣女郎。
“你为什么要走?是不是父皇赶你走?你留下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琴师依旧是那副从容冷静的模样,这些年来他从未在她身上见过其他任何一种失态,饶是到了分别之际,也不见她脸上一丝悲伤。
十六岁的谢毖感到好一阵悲伤,过去有一天皇后染病,咳了三天鲜血,就连宫女也含泪啜泣,谢毖脸上却始终不见一丝难过。
皇后不计较他的身世,自幼将他带在身边,悉心照顾,他怎能半滴眼泪都没有?
别人都说他是另类,是个冷血的怪物,谢毖将药递给皇后,道:“伤心有什么用,况且母后千岁,不会有事的。”
那时候他尚能自恃冷静,甚至看见皇后吐了血的帕子内心也能毫无波澜,可今日呢,今日不过只是离别,为什么他会这么伤心?
琴师道:“与他人无关,是我该走了。你看,我陪了你这么长时间,就算是童养媳也不过如此了吧?”
谢毖忙道:“那我也可以娶你,我去跟父皇请婚,母后一直想让我娶尚书家小姐,她不过想等我成亲后有人能牵制我,如果你能不走,那我就娶你。”
为了能留住她,他什么也顾不上了。
琴师狠狠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就凭你?我为什么要嫁给你?你知道我多大吗?”
“我不在乎。”
“要是我比你大几百岁几千岁你也不在乎?”
“我不在乎。”
“幼稚。”琴师讽刺道,“过去喜欢过我的公子哥们现在坟头的草长得比我还高了,你啊,还是太年轻了。”
琴师还是走了,任谢毖如何追赶挽留,她也不改决心。高墙之下,从容高挑的女郎穿过他的身体,谢毖便看见了当年那个慌张失措的自己。
“哎呦。”琴师发出一声低呼,怀里赫然躺了只小猫,转过身,笑道:“太子殿下,你说巧不巧,天上掉下一只小野猫。”
“你总是孤身一人,难免会感到孤单寂寞,以后就让它陪你玩吧,有个伴总是好的。”
荒凉的废园,谢毖躺在琴师种下的泡桐树下,突然听见一声冷笑:“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走吗?”
谢毖直起身,谢权露出如此明显的厌恶,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因为我说她耽误了你的正课,再这样下去你迟早会完,别人听了我这话才跟父皇进言的。不过你或许不知道,其实大家也早就看她不顺眼了,毕竟不过女流之辈,凭什么在他们一样平起平坐?”
顷刻间,他被卷进了无底的黑暗当中,身体渐渐下沉,就像被冰冷的潮水包围着,淹过他的口鼻,令他浑身止不住地发抖打颤。
方才云光说什么?
“他若是真有这等本事杀人,这座城怕是早就成了一座鬼城了。”
谢毖微怔片刻。
原来他竟被人看穿了藏在内心深处最疯狂最执拗的心思。
若不是谢权,若不是那些趋炎附势,自高自大的下臣,她怎么会从他的身边离开......
谢毖手指颤了一下,耳边仿佛响起了百鬼吟的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