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就像一股清流淌过山林小涧,十分纯净悦耳,但在暮色四合的鬼怪中间,谢毖还是被吓得一激灵,整个往后退一大步,不小心碰到了云光身上。
他心中咯噔一响,赶紧躬身道歉,长发乌黑而柔然,轻轻擦过云光的手背,白日他不小心碰到云光的手时,云光面上毫不掩饰的厌恶叫他一时间不知所措。
想到这,更是惹得谢毖心里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那般。
云光讨厌他,谢毖推测。
他忙声道歉:“抱歉大人,你没事吧?”
云光侧对着他,半边脸露在萤火虫的光亮当中,半边脸藏于暗色之中,并未露出多少不悦。
荧光汇聚在她的眼睛里,聚成了耀眼的光点,双眸犹如两颗璀璨的翡翠。
谢毖见许久她都没有说话,小心翼翼地抬起眼帘窥探她的神色。
没想到刚一抬眼,云光平静地瞥了他一眼,“无妨。”说罢便继续往前走。
谢毖不由得略有所思,但不容他杵在原地发呆,彼时萤火虫已经跟随云光上前,只有刚才那只道贺的萤火虫还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你在发什么呆呢,快跟上来啦,大王都走了。”
包裹在四周的光芒逐渐离他而去,谢毖见状也赶紧提脚跟了上去。
他本以为云光会生气,起码会露出不耐烦亦或是厌恶的神态,可他从方才的对视中并未读出这两类情绪,尽管只是刹那之间,但云光这时并没有讨厌他。
谢毖不知心中是作何想法,更不知云光心里究竟想的什么,刚才那只的萤火虫蹭到他的头发上,说:“喂南太子,我问你一个问题哦。”
谢毖点头,温声道:“你问。”
“你喜欢不喜欢我们大王呀?”
谢毖没料到它居然问这个,一时间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好。
他跟在云光身后,两人一前一后,中间距离一步之遥,谢毖悄悄望了一眼她的背影,发现并无异常,下意识松了口气,好在她并未听见,缓解了二人的尴尬。
他压低嗓音,答道:“这个嘛......其实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并不是可以用喜欢或者不喜欢来笼统地概括。”
萤火虫说:“那你就是不喜欢我们大王了?大王说过,没有明确说喜欢你的,那就是不喜欢你。”
谢毖不知如何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喜欢大王咯?”
“不不不,你误会了。”
“那还是不喜欢?”
谢毖觉得越解释越乱,这只萤火虫听声音,如果换成人类的年纪,大概也就六七岁,一根直肠子,饶不得半点弯。对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解释喜欢不喜欢这件事情还是太难了。
谢毖叹了口气,“不是,我大概......”他艰难地解释:“比较敬重她。”
萤火虫“唔”了好久,显然,对于敬重这个词它还不能完全理解,不明白这个词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我不明白。”
谢毖道:“不明白就不想了。”
云光忽然扭过头,谢毖见她神色阴沉,心中替萤火虫捏了一把汗。
果不其然,下一瞬间听见她沉声呵斥道:“少说话,过来!”
萤火虫振动翅膀从谢毖身上飞走,缓缓地停到了云光肩上。
从后看,云光身形修长而纤细,如一张薄纸,还不用风吹,稍微轻轻一挥手就跑了,但她又似一棵坚韧的松柏,透着生生不息的顽强的生命力和恢复力。
谢毖赶紧跟上前去,同她并肩而走,
山上的鬼怪们窝的窝地下的洞里,藏的藏茂密的树后,有的躲在草丛间,有的伪装成树上的果子地上的石头。
待谢毖渐渐靠近时窸窸窣窣地动了起来,一颗颗小巧的脑袋从隐藏物后探了出来,谢毖每走过一寸土地,就能感受到似有千百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不禁后背一凉,咽了口口水。
他问道:“大人,这山上有多少只妖怪?”
云光回答说:“天上飞的,地上走的,地底钻的,水里游的,大大小小加起来总共两千一百只,还不算正在修炼不会说话的。”
谢毖震惊了,“这么多?小鬼呢?”
他若没记错的话,云光本身便是一只鬼,那山上定会收留其他小鬼。
云光说:“华山孤魂野鬼不少,尤其是山鬼庙香火不断,贡品堆积成山,吸引了那些无处可去饥肠辘辘的野鬼来投靠。”
原来这里竟有如此之多的鬼怪,难怪他会觉得浑身上下凉飕飕的,浑身不自在,仿若有人窥视。
“鬼也要吃东西吗?”他不禁发问,这引来了云光的一阵白眼。
“你们民间不常常用贡品供奉失去的亲人或神仙么?人死后变成鬼,又为何要你们的贡品?神仙吸天地日月之精华,又何需稀罕你们的那点东西?”
谢毖语塞了,仔细一琢磨,顿时觉得云光说得又有道理。
他自以为博物洽闻,不说无所不晓,知根知底,但也算见多识广,略知一二,但此刻竟被一人堵得说不出话来。
谢毖好奇道:“民间志怪集上写,妖魔鬼怪一族最怕佛光圣经,尤其是像寺庙这种香火鼎盛之地,为何偏偏在这里大家一点都不害怕,反倒趋之若鹜呢?难道仅为填饱肚子么?”
一旁的萤火虫解释道:“南太子,你或许不知道,其实最重要的不是为了填饱肚子,而是积攒功德。”
“积攒功德?”这倒是稀奇事。
另一只萤火虫说:“对呀对呀,因为有人供奉大王,所以大王这些年积累了好多功德,她把功德分给我们,我们做妖怪的就能加快修炼速度,他们做鬼的有了功德就相当于被人超度,来世就能投个好胎。”
这倒是谢毖前所未知的,他想过功德于凡人来说乃毕生追求之物,上到皇家帝王,下至平民百姓,从古至今以来,积德行善这四个字犹如一阵风穿过所有大小巷子,又如绵绵细雨在不知不觉中浸润了所有普通百姓。
但对除凡人以外的生命来说,功德的细雨居然也飘到了他们身上,更令谢毖惊讶的是云光将自身功德分给其他生命,可她为何要这么做?
云光带领谢毖来到一座简屋前,门前房梁上吊着四盏灯笼,这里的灯不像山下的烛灯,光线更像是自然光,谢毖觉得颇为神奇,跟随云光一同进屋后,屋内噌地一下亮堂起来。
他暗暗震惊,没想到更震惊的是,有一盏灯居然动了!
谢毖以为自己看错了,可那盏灯朝他靠近了些,它高高的灯杆顶着一棵会发光的脑袋,下面是两只岔开的脚,好奇地上下打量这个陌生人。
云光揉了揉太阳穴,责备道:“都没见过男人?给我站回去!”
谢毖这才反应过来,这不是一盏灯,原来是一棵植物!那门外那四盏灯自然就也是植物了?
看来又是几只得了云光功德修炼成精的妖怪。
云光说:“山上条件有限,以后殿下就住这里吧,这儿南北通透,你应该住得还习惯。”
谢毖哪还敢挑剔,浑然忘记了自己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虏上来的,忙道:“多谢大人,这儿很好,我很喜欢。”
他躬身道谢,可弯腰后一看,脚上何时馋了个圆滚滚白乎乎的东西?
云光将那颗白萝卜精揪了起来,白萝卜被拎得头皮发紧,他晃着包胖胖的身体讨好似的道:“大人威武,小的好久不见大人了!听闻大人今夜大婚,小的是来闹洞房的!”
谢毖脸上浮过一抹哭笑不得的无奈和尴尬,云光一把揪着它头顶的那抹绿,冷冰冰地说:“明天想吃萝卜了,叫厨房把这颗萝卜煮了吧。”
白萝卜精吓得脸色剧变,“啊啊啊啊南太子救命啊!!不要吃掉我啊!胡萝卜比我好吃多了,求求不要吃我啊!!”
云光眼里掠过一丝燥意,手臂一挥,白萝卜“嗖”地一声就飞了出去,稳稳当当地扎回到属于他的萝卜坑里。
云光从他身边越过,只留下一句冷冷的“我去叫人给你做饭”后便离开了房间。
谢毖的注意力还跟着那只被丢远的白萝卜精远去没回来,待他回过神来,云光已经消失在了夜色中。
屋里头的灯开始说话了。
“大王脸红了,这么多回,大王还是会害羞。”
“别胡说!大王不喜欢别人说她害羞,很丢脸的。”
“真的吗?那我下次不说了,我怕大王把我砍了,这样我就发不了光了。”
“傻子!没有下次啦,这可是最后一次!”
原来妖怪成精后跟人差不多,并不可怕,相反有些人却比妖怪还吓人,谢毖如是想。
眼前飘过一只萤火虫,谢毖盯着它飞行的轨迹看了会,萤火虫开口问道:“南太子,你能活多久呀?”
一听这个声音谢毖就分出来它就是方才路上跟自己说话大人萤火虫,“是你?”
“嗯呐,”萤火虫停在桌上,谢毖跟着坐了下来,答道:“凡人寿命很短暂,大概七八十年吧。”
萤火虫“啊”了一声,谢毖问:“怎么了?”
它身体一闪一闪的,语气天真而又单纯:“可我听别人说你每回都只活到了二十多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