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露水重,寒气浓,敲钟的年轻太监冻得牙齿打颤,一手提灯,一手抱住手臂打了个哈欠。
亥时一到,沉厚的钟声缓缓回荡在这座历史悠久的皇城之上,南嘉帝于书案前批阅奏折,不知是时候已晚还是年纪渐老的原因,如今精力愈发不济,竟在书案前就这样睡着了。
钟声透过紧闭的门窗,飘进了南嘉帝的耳里,拉开了遮住他光明的眼帘。
身边服侍的老太监听到钟声,带着一丝试探的意味,轻声道:“皇上,十五了。”
南嘉帝撑住额头,眉头紧锁,说:“嗯,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间又到十五了。”
老太监跟了南嘉帝多年,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每月十四晚上南嘉帝都会在书房度过整夜,直到第二天天明,他每月此时便聪明地说些合适的话,此刻也不例外。
“都到新的一日了,皇上要不要回寝殿歇下,在书房里待了整整一日,顺便……走走也好。”
南嘉帝沉思片刻,不耐烦摆手道:“罢了罢了,近日蜀郡巴郡水患四起,两郡之守几番上奏,此事尚待解决,正值燃眉之急,朕何必浪费这些出去走走的功夫。”
老太监识趣地闭上嘴,不再提及此事。
一盏茶的功夫后,屋外突然有人敲门。
这么晚,还有谁会到书房来?老太监正纳闷,随后便听见外头有人嘴里喊着“父皇”二字。
接着便看见一个只有小腿那般高的小男娃裹着暗紫色多福莲花鹤氅跑了进来,与其一同推门而入的还有一位中年嬷嬷。
老太监狠狠瞪了嬷嬷一眼,责怪她怎么这么冒冒失失来打搅皇上,嬷嬷扑通一声伏贵在地,身体抖如筛糠:“皇、皇上饶命!小皇子半夜睡不着,哭着闹着要来找皇上,奴婢该死,奴婢没管住小皇子,叫小皇子冲了进来!”
粉嘟嘟的小男娃怀里抱着一只小兔玩偶,对南嘉帝张开了双臂,奶声奶气地哭道:“父皇,小宝害怕,小宝睡不着,父皇抱抱!”
意料之外地,南嘉帝不但没有生气,倒是一改严肃神色,一把将小皇子抱在大腿上,捏着他胖嘟嘟的脸蛋儿,语气里藏不住地宠爱溺爱。
“朕的乖小宝平日可是吃了饭一会就睡了,今日怎么睡不着呢?正巧父皇也睡不着,跟父皇说说为何会睡不着?”
小皇子泪痕满面,安心地埋在南嘉帝怀中,天真地问道:“父皇也睡不着?父皇也害怕吗?”
南嘉帝笑着问:“也害怕?小宝怕什么呢?有人欺负你了?”
小皇子摇头,扑棱着大眼,“没有人欺负小宝,是宫里有鬼!”
“有鬼?”
地上的嬷嬷开始哭道:“回皇上,小皇子不知在宫里看见了什么,自两月前的十五开始便说宫中有鬼,经常整夜睡不好觉,总说那鬼有时在哭有时在笑,后来好不容易好了些,今夜突然又说听见鬼在哭,实在受不住了便跑来依靠皇上,请皇上恕罪!”
南嘉帝不悦道:“还有这种事?你这奶娘怎么当的,这种大事为何不早些禀报?”
小皇子扯了扯南嘉帝的袖子,“父皇您别怪奶娘,是小宝不想让父皇担心,您就别凶奶娘了。”
“小宝真乖,这么小就懂得替父黄着想。那既然小宝都这么说了,父皇自然不敢怪她。”南嘉帝宠溺地刮了刮他的鼻梁,又假装板起脸道:“那小宝要告诉父皇为何说宫中有鬼?神仙保佑着大家,怎么会有鬼呢。”
小皇子正起神色,生怕别人误以为他在撒谎,争辩道:“宫中真的有鬼!我上月还有上上月十五都会听见有人在哭。”
顷刻间,老太监眼神一动,心里暗暗凉了一把。
小皇子说的不是别的日子,而是每月十五……这、这究竟是过于凑巧了还是另有隐情……
可接着他又说:“可有时候又有人在笑,他们又哭又笑,还会跑我寝宫里跟我说话!”
南嘉帝问:“他们跟你说什么了?”
“她说我抢了她的东西,凭什么她没有的东西我有。”
顷刻间,南嘉帝眸子一沉,与老太监对视了一眼,突然,小皇子又止不住地大哭起来,“我听见了!她又在哭!”
可除了他自己的哭声,周围哪还有别的什么声音。
南嘉帝将小皇子交给奶娘安慰,老太监走上前提议道:“皇上,咱们宫里不是还有那位在么?”
南嘉帝眸光一晃,“你说她?”
“正是,皇上不是始终怀疑她的身份么?何不借此次机会试探一番,一来若真成了,不但证实了她的身份,也解了小皇子一个心结,若失败了,她便是招摇撞骗的骗子,说不定真如其他大人所说,是妖怪呢!”
南嘉帝点了点头,打算吩咐嬷嬷将小皇子带回去哄着入睡,可小皇子一听到父皇要离开,死死揪住南嘉帝袖口不放手,南嘉帝无奈,只好牵着他的小手带在身边。
泡桐树下,年轻男子昏了又醒,醒了又昏,月牙白的上好料子早被污染,四周寒风浸骨,给原本萧条的废园又增了几分凄清。
他瞪大着眼,躺在树下,目光直直地等着头顶流光溢彩的树冠。
正直午夜,花儿却反常地开得比白日还盛,春去冬来,花开花谢,这么多年他第一次见到今晚这么壮丽的景观。
身下青草已被染红,他满头大汗,仔细一看却发现那汗水如同血水,原来是身上汗水和血液混杂在了一起。
他痛的时候整个人便会紧绷起来,两只如精细打磨过的双手死死揪住身下的青草,干净的指甲此刻参杂着泥土和血水。
他紧紧闭眼,脑袋往后仰,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便会蜷缩成起来,用拳头堵住自己的嘴。
可饶是如此费劲,充满痛苦的呜咽声还是会挡不住地从他嘴里跑出来。
天上星星在眨眼,地上公子在哭泣。
云光藏在黑夜里,一动不动地望着树下痛苦的人。
身体上的痛苦如汹涌的潮水,一波接着一波绵绵不息地冲击着谢毖,他浑身都在颤抖,如一头受伤的野鹿,不知是痛得发抖还是心里委屈,那细细的呜咽声和刺目的鲜血让云光分不清究竟是为什么,亦或是两者皆占。
不知过了多久,云光觉得有些冷,她藏于袖口的那双干枯的手冷不防地抽了一下,其实就算在华山之上,她也嫌少觉得冷得受不了,因此她总能轻而易举地踏进冻死鬼的领域,也正因如此,冻死鬼知晓她的厉害,从不敢跟她唱反调。
可现在她感到丝丝寒意,冷得她控制不住地发抖。
谢毖毒发,猛地吐了口血,云光眸光一沉,指尖画了个符号,一束微光隐入谢毖身体里,这才平复了他腹部那股左右撕扯的劲儿。
她本欲就这样守着谢毖,好好的太和殿不住,便要来这鸟不拉屎之地,白日尚无有人路过,何况半夜。她猜谢毖约莫不愿别人瞧见他的狼狈,可既是关乎性命之事,又要什么面子呢?
不过下一秒,她改变了主意。
谢毖分不清自己此刻在做梦还是清醒的,他察觉到有人停在他的跟前,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股熟悉的淡香。
不过短短三日,他对这股香味竟如此警觉和熟悉。
连谢毖自己都觉得好笑。
他眯着眼,眼前像被蒙了层纱,看不太清面前人的模样,只有一个朦胧的轮廓,和那抹显眼的绿。
“大人。”他虚弱地唤了一声。
云光皱起眉,冷笑道:“若是想死,毒药可以毒死你,上吊可以吊死你,跳楼亦能摔死你,无论哪种方式都可以悄无声息地死去,可你不好好待在你的太和殿,跑到着荒野废园来,却会吓到不相干人,你读的那些道德文章会让你心里过意得去么?”
她毒舌惯了,连这种时候都不会委婉一些,若是换做旁人,定想直接寻死了算了。
可谢毖只是问道:“大人,我在做梦么?”
云光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笑:“太子殿下也会梦见我么?”
谢毖摇摇头,抱住双臂,靠着树干紧紧蜷缩在一起,道:“不会。”
云光沉默了一会,说:“那便不是梦。”
谢毖扯出一抹微笑,喃喃:“因为我不愿在梦里还要看见大人,大人说得对,所以这不是梦。”
他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没有馆发,头发披散下来,粘着血液粘附在洁白的脸和脖子上,身体如同摇摇欲坠的危楼。
待他好好睁眼再看向面前时,哪还有云光的身影?
说来也巧,含明殿与御书房相隔四五座宫殿,层层叠叠,蜿蜿蜒蜒,但二者间刚好有条近路,只需从废园前经过便能省下一大半路程。
小皇子被南嘉帝抱在怀里,他嘟囔着冷,南嘉帝干脆将披在身上的披风摘下来盖在他身上。
谢毖拖着疲惫身体,一步一蹒跚,双方都不曾料到如此深夜,还有人在路上游荡。
小皇子被浑身是血的谢毖吓得哇哇大哭,直往南嘉帝怀里钻,就连其他几人也被吓得一时间慌了手脚。
待看清眼前来者后,南嘉帝又羞又恼,怒道:“荒唐!大半夜不在寝宫好好待着在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他轻轻拍拍小皇子的后背,慈爱地安抚他:“小宝不哭,不是鬼,父皇不是跟你说过,世上没有鬼,那是太子哥哥呢。”
小皇子听说是太子谢毖,止住了哭声,怯生生地瞥了瞥他,摇头道:“他才不是太子哥哥,太子哥哥才不长这样,他就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