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和方才那股似有若无的淡香在这一刻终于明晰起来,不知是酒的原因,还是这股香味迷人,谢毖觉头重脚轻,像是跌入了一团棉花里,又像跌入温柔乡。
真假不变,如梦如幻。
可一想到对方也是个男人,他为自己这突然冒出的错觉感到无比羞愧,也是此生头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羞耻。
此人背着光,视线模糊不清,谢毖正头晕眼花,以为是撞到了哪位大人。
于是狼狈地起身,嘴上不忘道歉:“您瞧瞧,本宫今日不过喝了两杯酒,就连路都走不稳了,冲撞了大人,大人勿怪。”
那人沉默片刻,谢毖不听他回话,还以为他生气了。
不过想来也是,两个大男人此般亲昵,谢毖也浑身不自在。
刚让自己勉强站直身体,只听见轻快却充满沙哑的一声“嗯!”
谢毖颇感意外。
主要是……这声音实在沙哑难听,如同将声带在磨砂纸磨过那般粗粝,又像是吞了千百口砂砾,吞到喉咙鲜血淋漓,发不出一丝完好的声音,只能张嘴哇哇地喊。
受惊的宫女紧挨在一起,指着突然出现的人,低声惊呼,“快看,那人好丑啊。”
于是这样一对比,宫女纤细的音带便如同夜莺唱歌那般婉转动听。
谢毖的视线缓缓上移,打探着这名不速之客。
如今刚入春,夜里更是寒凉,此人却只着一袭单薄长裙。
原来是个姑娘。谢毖心中暗想。
烛火在空中跳动,烛影落在她单薄的肩上,金丝所绣的竹叶熠熠发光。
衣服款式是好的,起码在宫中见了这么多千金女眷,他从未见过此人身上所穿的款式,只可惜看起来有些陈旧,但依稀能看出其做工十分精致,裁剪和缝纫都能体现出裁缝的高超手艺。
谢毖虽不懂这裁缝学问,但依稀能判断出此女身份绝不简单,平常姑娘家绝是穿不起手法如此精湛的衣裳。
她的袖口和裙摆皱得十分明显,像是穿了许多年,有了时间的痕迹,又像是许久没穿,突然从衣柜中翻了出来,只是人瘦了些,这裙子在她身上松松垮垮,像是挂在篱外的葡萄架上,单薄得似乎风一吹就能将她吹破。
谢毖抬眼,终于看向她的容貌,可这不看还好,一看吓一大跳。
此人身材高挑,放在寻常女子当中定是十分出众,可却枯瘦病相,同一般大家闺秀的弱柳扶风不同,从她身上看不出一丝半点柔弱,反倒是像干涸田野间,裂开的土缝中顽强活着的野草,干枯,病态,没有一丝生机,随时会死掉,却随时能爆发出巨大的能量。
她面色煞白,白到近乎透明,可眼圈底下却两片浓厚的青紫色。
那双眼睛又大又亮,炯炯有神,而她面庞消瘦,显得眼睛就大得有些突兀。
她朝着谢毖笑,不知是她不会笑,还是因为长相实在骇人,嘴角扯动时,面上肌肉都呈现着十分奇怪的走向。
她对谢毖说:“太子殿下,我又救了你一回。”
她说:“我叫云光。”
她从怀里拿出那两支花,说:“谢谢你的花,两千年来这是我第一次收到花呢。”
她情绪上是大家闺秀,腼腆娇羞刚好到位,可实在是……长得太丑,声音太过难听,于是便有一种极强的撕裂感,让人怎么都觉得别扭。
谢毖感到两眼一黑,有些提不上气来,还有点头晕了……
于是“噗”地一声,吐了一大口血,彻底昏死过去。
周围爆发出焦灼迫切的关怀。
“太子!”
“殿下!”
“太子殿下!!”
云光也傻眼了,知道自己的样子有点吓人,她来时特意向山上的狐狸精和色鬼魅鬼请教该怎么才能让男人不害怕自己,愿意靠近自己。
狐狸精和色鬼魅鬼惊呆了,大王这是看上男人了啊!
还以为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女人这重身份,要给他们华山上的小妖小鬼们开枝散叶,于是倾囊相授,比如眼神一定要足够柔和,要足够无辜,要无辜中带点引诱。
云光想,这还不简单!
于是瞪圆了眼睛,嘴角上扬到要抽出,也要尽量微笑保持一点亲切感拉近距离。
只不过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似乎没什么成效,相反,谢毖好像都快要晕过去了……
云光见状,一下没了主意。
早知道不听那几只狐狸精和鬼瞎指挥了,她分明都是按照她们教的做的,怎么谢毖不但没有喜欢自己,反倒晕了呢!
肯定是她们教的方法不对!
可不能让谢毖躺在冰冷的石板上,她一向爱惜好看的人,何况谢毖又送她花,她实在高兴得紧,真想立刻就将人扛回华山去。
谢毖又被她环在怀中,周遭其他人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大喊:“何方妖孽!有何企图!休要伤害我们太子!”
“快放开太子,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每个人嘴上比太监还急,步子退得那是一个比一个靠后。
云光很是无辜,看着怀里的谢毖,不知抱着他好还是放到石板上冷死他好。
“我哪有伤害他。”
“我们看得清清楚楚!方才分明是你做了什么,才导致太子又晕了过去!”
云光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似的:“一派胡言,睁眼说瞎说。方才可是你们要伤害他,是我救了他,现在怎么变成你们觉得我在伤害他了?这不是血口喷人吗?”
被戳中心窝的人咽了咽口水,一下答不上来,毕竟说要杀太子的是刺客,要放箭杀人的皇帝!
关他们什么事?他们难道不是来充人头的吗?
皇帝说杀人,谁敢不杀?
于是默默缩回脖子望向南嘉帝不敢说话。
云光含沙射影,表面骂臣子,实则骂的事臣子背后的南嘉帝。
南嘉帝黑眸望着云光,总觉得此人十分面熟,表面上笑着问她话,实则藏于广口袖里的拇指却已丝丝掐住了食指,连和蔼威严的眼神都充满了不可忽视的锐气。
“你是何人?来自何方?方才你用的可是巫术?你是巫族人?”
他连续问了四个问题,说话间负于身后的指尖一动,跟在身后多年的太监自然明白他什么意思,趁着云光注意力在南嘉帝身上时悄无声息地退至了黑暗之中。
云光咧嘴笑,她不笑只是丑,一笑便是瘆人。
南嘉帝头皮发麻,脑海中马上就要将名字与其对上,却又被云光接下来的话打断。
“您见过巫术吗?那不过是骗人的东西,用障眼之术来哄骗你们凡人的眼睛,用离奇说法哄骗你们凡人的耳朵,此等下三滥手段怎能用来形容本王?”
她自称为王,口气颇大,狂妄到让人厌恶,一点也不谦虚,神气十足的模样,让四周的人又恨又怕。
南嘉帝挑了挑眉,也笑:“你这么看不起巫术,那你方才使的又是什么?你自称本王,难道是哪国君主?既是君主,为何以这副模样示人?难道是怕我南国招待不周?”
“抱歉陛下,我并不是哪国君主,我甚至连封地都没有。”
众人嗤之以鼻。
那就是个江湖人士了。
江湖上有一类人,懂点幻术,能用来迷惑肉眼,令人对假象信以为真,但此人的幻术呢只是用在街上表演杂技赚点铜钱,没什么大的用处,不能防身,更不能杀人。
此类人最擅长于招摇撞骗,不少见识浅短之人最易上当受骗,而对在座的每个人来说,谁不说家世显赫,地位崇高,又什么江湖把戏没见过?
南嘉帝眯了眯眼睛,面上依旧笑着,“原来如此,朕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你方才让箭停在空中的本事,兴水未曾听过你的名字,那便是远道而来?”
云光思索片刻,“谈不上远,但也不近。”
“既是远道而来,那便是客,古话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南嘉帝命人斟酒,亲自将酒送到云光面前,“方才都是误会,多有得罪,不如这样,江湖上有杯酒泯恩仇,今日我们杯酒消误会如何?”
南嘉帝走到她的面前,她甚至没有起身,依旧抱着谢毖。
南嘉帝心忖此人如此目中无人,当真令人生恶,可面上未露半丝不悦,举着杯盏静待云光起身。
云光思索片刻,直到南嘉帝手都举酸,眼里终于露出丝丝不满来,这才摆摆手,抿嘴。
“不必,酒伤喉,我并不爱喝。”
众人不免错愕。
你这嗓子还怕酒伤喉?难道还有后退的余地吗?
云光倒是很坦然,像是在说一件很认真的事情。
南嘉帝有些尴尬,片刻后失笑,目光扫过周遭的御林军,继续笑道:“好,不过这酒可不是普通的酒,寻常人喝上一口如回春三月,跟平时你喝的酒还是不一样。”
云光黑溜溜的眼珠一转,还真接过南嘉帝递过来的酒,一饮而尽。
不免长叹感慨:“确实是好酒!”
南嘉帝觉得有些疲惫了,招了招手,两名宫女迈着细碎的小步前来,“太子醉了,扶太子回去吧。”
云光一听,瞬间不乐意了,她跳起来将谢毖护在怀里,“不行不行。我就是为他来的,你若是将人带了回去,我岂不是白来一趟?”
她说话丝毫不用敬语,南嘉帝心中不悦,皱起眉头,尽量耐着性子问:“为太子而来?为何?”
“他送了我花,我便要带他回去。”
此言一出,引笑了在场所有人。
原来还是个痴女。
太子不过随意赠了支花,却被以为对她有情。
“痴人说梦,也不瞅瞅自己是什么东西。”
“太子是何等尊贵身份,兴水众多女眷数都数不过来,岂轮得上她这种癞蛤蟆?”
“还是回去撒泡尿照照自己长什么样吧,真是可笑。”
连南嘉帝都觉得荒唐,忍不住嗤笑。
“回去做什么?”
“成亲。”云光如实回答。
南嘉帝嘴角抽搐,“你是何人?家住何处?父在何处高就?家中有哪些人?”
“我叫云光,住在华山上,我的父亲早就死了,打仗死的,母亲病死了,家里其他兄弟姊妹都死了,饿死的,病死的,冻死的,被人杀死的,还有受不住人间苦难自尽的,只有我还活着,于世间苟延残喘。”云光从袖口里掏出一张泛黄的帕子,哐哐落泪。
“为何只有你活着?”
“我死不掉,拖着半条命活了太久,久到都忘了我活了多久。”她认真回答,“但实话说,我也舍不得死。”
南嘉帝问:“那你可知朕是谁?”
“您是南国皇帝,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人人都要听您的话,百姓因您避开了纷扰战火,过上安稳幸福的日子,山川河流在您的管辖下俊秀磅礴。”
云光神色过于认真,南嘉帝丝毫不怀疑她的话有半分吹捧和造假,面上的紧绷终于有所缓和,露出几分罕见的柔和。
“那你还执意要跟他成亲?”
“我跟他成亲,跟陛下您有什么关系?”
“他是朕的儿子。”
“可没有父亲为保自身平安牺牲自己的孩子。”
南嘉帝眸色骤冷,一瞬间,空中连空气似乎都被冰冻起来,散着令人心寒的森冷。
“大胆!竟敢对陛下口出狂言!”太监暴怒,出头邀功,“来人啊!将此人给我拿下!乱棍打死!”
云光啧啧道:“方才你们不都看到了?我所言有半句虚假?难道不是他下令要杀死自己的儿子,为何你狗急跳墙,说我口出狂言?”
“朕要杀的刺客。”
“但同时你也害死了自己的儿子。”云光不顾南嘉帝眼底的怒火,声音听不出半点起伏,平静说道。
“够了!”南嘉帝彻底爆发了,他俊美的脸上染上了怒火的红色,额头青筋暴起,那双如火炬般的眸子死死盯住云光,似乎要将她盯出一个窟窿。
“杀了她!”
云光倏地收起方才吊儿郎当的模样,冷笑道:“就凭您宫中这群废物,也想杀我?”
她扬起手臂,长衫于空中飞舞,枯瘦的手臂似一根长棍,轻轻一折就会断,实在弱不禁风。
就当众人以为她要放大招,连连抱着脑袋躲避时,突然,她顿感胸口一阵上下翻涌。
随后,“哇”地一声,猛地扑通跪倒在地,吐了好大一口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