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年关将至,扬州安桥县城笼罩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里,河道边上的房子上都支出了灯笼,夜晚时亮起来,将暖红的光晕落在水里。

便是月上中天的时候,来往的游船依然如织:淮扬一代本就富庶,又到了年根底下,来往乌篷船上,采菱的,点茶的,卖船货的,还有收河鲜的,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年轻姑娘们在临水的楼上支起窗板,便只是想买朵簪花,也可用绳垂下一只小巧的篮子,放上些银钱,船上的小贩便将货物放入,再高高地吊回楼里。

只从那窗上,也可看出各家的不同了。

若到了达官贵人的街区,便是红绡软纱帘,绣上大片精美的花鸟;待再顺水漂一段,到得西城的棚户,便多悬挂了洗得发白的旧布,多是青白色,像天空之下淡淡的云彩。

唯独南衣巷不同。

常在这条河道来往的都知道,这巷子里住的人家无甚钱财,至多是个温饱,小有余粮——他们与别处不同就在于,床奁装饰也尽是精细,只因这小小的巷子里,聚住着几户安桥县顶好的绣娘。

白家便住在南衣巷。

后半夜,河上的喧闹才终于渐渐散去,到得东方将将露出鱼肚白,女主人玉氏便早早起身,轻手轻脚下了床,拿一方鸳鸯戏水的帕子净了面,顺着红灯笼柔柔的光线摸到厨房。

从腊月起,只要是尚有余力的人家,红灯笼都要挂上,整夜不熄的。

玉氏还是有些心疼蜡烛,见天光也出了,便一盏盏将烛火都吹灭。

到厨房时,人还没进去,便闻着一缕清清甜甜的糕点香味。

“哟,闻着这味道,难不成双姐儿今日不贪睡了?”

门帘儿一掀,那股子奇异的香味儿更是往人心里头钻,珍珠白的水汽扑腾腾地充满了整间小厨房,张婶正垫着手掀蒸笼,笑道:“哪儿能呢,是昨晚上便备好的,也是祝她爹爹今日新官到任,旗开得胜。”

她年纪大了,虽说是白家买来伺候的,却也是眼看着几个哥儿姐儿的长大,主家又都和善,因此平时说话也没那许多顾忌。

只是,这几个词她却说不来的,玉氏一听,便知道是自己那个自小古灵精怪的小女儿,也不知她小小年纪,从哪听来那么些名堂。

“小闺女懒得很呢,有这么些栗子包和鱼丸汤,已算是她爹没有白疼她了。”

大锅里正烧着滚滚的水,汤色清洌洌的,肥嫩结实的丸子被顶得上下翻飞,鱼肉鲜甜的气息裹着糯米蔬菜的清香,让人闻着便口舌生津。

旁边放着刚从锅上掀下来的大笼屉,一枚枚白胖的包子拧着精细的褶儿,挨挨挤挤地铺在一处,极是玉雪可爱。

若说这都是个八岁的小姑娘备好的,也是夸张,实际上,白浮双不过是动动嘴,指挥着张婶和面调馅。

她人虽小,白家人都知道,小姑娘在吃食上是一等一的讲究,再加上若按她的法子,做出来的饭食也确实与平常格外不同。因此在掌勺这方面,张婶和玉氏都乐意听她的,双姐儿俨然已经统治了自家的小厨房。

玉氏想到女儿人小鬼大的样子,便忍不住要笑,在张婶的搭手下将那鱼丸糯米汤各盛出来几碗,放在灶上温着,又独独找一个大碗,稠稠地舀上糯米,铺满鱼丸,再卧一个荷包蛋进去,另单装了四五个小巧的包子。

“夫人和当家的感情也真是好,”张婶笑着感叹,“这些活计,本也交给我老婆子做便是了。”

玉氏掩唇一笑,没搭腔,尚是秀美的面孔却忍不住透出些淡淡的甜蜜。

她自及笄嫁与白家二郎,到如今也快二十年了,夫妻俩感情甚笃,一直以来平平淡淡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如今大儿楚哥儿已能跟船走货,下面三个女儿也都伶俐可爱,又生得漂亮,虽然家里没有什么大富大贵,可也是令多少人家称羡的幸福光景。

玉氏的时间掐得刚好,她把早饭端回去,果然白二郎也已经起了,刚擦着脸把衣服穿好,见她打帘子进来,脸上就露出来笑。

“让你多睡一会儿,昨晚是不是想着楚哥儿要回来了,大半个晚上都没睡好。”

白二郎打着哈欠在桌子边坐下,猛吸一口香气,眼睛都亮了几分。

“双姐儿……”

“你闺女还呼呼大睡呢,”玉氏笑道,“不过也有心了,念你今日头回升官——可巧赶在年根下,今年是能过个好年了。”

白二郎哈哈一笑,不客气地啃了一口包子:“那算个什么官儿,唔……”

他却顾不上说话了,那包子看着喧呼,其实只得薄薄一层松软面皮,里头盛着满满带有奇异香味的汤汁,简直要鲜掉了舌头。待将那汤汁吸尽,柔软弹牙的馅料又在唇齿间迸开,那是新鲜的鱼虾、荠菜、嫩笋与蟹黄一起和成的,软糯的粉皮包裹着鲜甜脆嫩的馅,嚼两下便觉唇齿生香,再喝一大口热腾腾的鱼丸汤,热气呼地一下便冲起来,白二郎嘶嘶地吸着凉气,却停不下嘴,只觉得浑身都畅快极了。

真是不夸张,他这个女儿,怕是连县令老爷家里重金聘请的厨子都比不上的。

想起冬至的时候,新来的县令大人在府中大开宴饮——都说这位大人是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吃食上最讲究的,连到任都带着从小伺候的厨子,白二郎这些人身份低,只分得最末席的位子,可即使如此,他的同僚们也都吃得话都说不顺,只一个劲儿得叫好。

可那席里的味道,未必比得过他们双姐儿呢。

白二郎年少时读过几天书,能说会道,水性也好,机缘巧合之下,在县里的水驿得了个差,工钱不多不少,胜在靠皇粮吃饭,稳定可靠。

安桥县虽小,却经着好几条要紧的河道,水驿日日都甚是繁忙,从前当驿卒的时候,白二郎常常出去送信,玉氏得连着十天半个月都不见他的人。

好在月前便有风声要提拔,到年根底下终于落停,从今日起,白家当家的便总算做了驿长,虽也算不上什么上黄册的官儿,可薪俸有涨,工作也总要轻省许多,是白家近日的大喜事。

白二郎三两口吃完早饭,满足地叹了口气,玉氏给他整整新驿服的领子——像从前夫君的每一身衣服一样,她在那里暗绣了一朵小小的玉兰花。

白二郎拍拍她的手,拿了帽子,走进黎明的冷风里,刚吃下的早饭像一团火,让他一点都不冷,倒是充满了干劲。

渐渐的,白家两进的小院子也热闹起来,玉氏摆弄好早饭,又拾掇了一会儿针线,听见街面上热闹起来了,这才去叫几个女儿起床。

白家这小院子住了八口人,后院住着白二郎的父母老两口,和一个他们收养的女孩莫娘,前院住着白二郎夫妻俩,并柔姐儿、双姐儿和橙姐儿三个女娃娃,他们的大哥白楚已经过了十六岁,本来白二郎也想给安排进安桥驿里,他在那工作多年,这面子还是有的。

只是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偏偏不听安排,自己要跟着往来行商出去跑船,家里怎么说都不听,晚上留个条子就自己跑了。

算起来走了也有月余,玉氏日日都悬着心,前几日才终于有信来,说是今日回安桥,她总算松了一口气,心里头也欢喜——诚如白二郎所说,半宿都没怎么睡着。

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吃了早饭,张婶自拿了碗筷去收拾,白阿公笑眯眯地夸赞了一番二孙女儿的手艺,便又背着手,提上一壶茶,去巷子里找老友们下棋了。

玉氏和婆婆都是那种很手巧的绣娘,白阿婆年轻的时候,手艺不止在安桥县,甚至在扬州府都算得上乘,那时她与白阿公一起努力,很是往家里置办了不少田地,甚至买了丫鬟小子,过了几年好日子。

可后来,种种缘由下家道中落,长子亡故,好容易攒下的家产散得七七八八,佣人们也都发卖了,只留一个张婶。

好在二儿子还算争气,白家人一起努力,好险又在县城稳住脚跟,如今日子虽过得不算多宽裕,却也和乐。

白浮双穿越到这么一户人家,自己其实还是挺知足的。

她前世是个孤儿,虽然自己摸爬滚打的,事业上还算成功,却也从未体会过什么家庭温情,直到穿越到这个陌生的年代,自小父母慈祥、家庭安乐,白浮双很珍惜,她愿意付出一切,只要这样的日子能够继续过下去。

那手调羹的手艺,自然也是后世带来的。

白浮双谁也不会说,其实她这一次穿越,还带了一个小小的金手指:似乎只要她完成什么任务,就能解锁一个小小空间的奖励,现在那空间还是灰色的,却也能看到是个灰呼呼的小作坊,里头摆着些灰白色的器具,白浮双只勉强认出几个,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任务”到底是什么,这金手指有和没有一个样,还没她自己的厨艺用处大,因此除了牙牙学语时鼓捣了几年,便被她彻底抛在了脑后。

与其想这个,还不如想一想,怎么能帮家里多赚点银子呢。

橙姐儿拽着白浮双,要二姐陪自己扮家家唱大戏,屋头光线好的地方,玉氏正教大女儿柔姐儿绣一双比翼齐游的鸳鸯,白阿婆眯着眼睛,坐在摇椅上,手里捧着绣样子,瞧着柔姐儿生涩的针脚直乐。

“啊哟,”白浮双一转身,将一个边缘有些磨损的布娃娃高高举过头顶,对妹妹眨眼一笑,“今儿唱《白蛇传》,你的许仙被我绑架啦!”

橙姐儿就笑了起来,白浮双要冲过去咯吱她,她就怪叫着躲闪,跑到门边的时候哎哟一声,摔了个屁股墩。

白浮双连忙过去,看见门口站着“小姑”白莫娘。

要说这个白莫娘,白浮双总觉得她有些问题,小姑娘长得挺漂亮,但性格怪怪的,总有些无端的高傲,对家人们一点不亲近不说,有时候白浮双觉得,她眼里的神色甚至是“轻视”。

好像看透了他们的命运,并为之不屑一般。

“小姑……”橙姐儿也有些怕她,自己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土,怯怯道,“我不是故意的。”

白莫娘皱着眉,拉扯了一下衣服上的褶皱,转向白浮双的时候,又变脸似的柔和起来。

“双姐儿,我有幅双蝶绣样丢了,你能帮我到屋后找找吗?”

白浮双警惕地看着她。

这小姑娘在她面前不够看,不知是什么贼心思都要写在明面上。

“屋后都是水呀,”白浮双脆生生道,“就那么一小块石板,你找不见,我也找不见。”

“你……”

白莫娘好像被欺负了似的,眼圈一下子红了,眼看都要抽抽搭搭起来,白浮双有些头疼,只好暗自提着心,跟她到屋后去。

可她再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的手法会这么恶毒又直接,一点犹豫都没有。

被身后突然袭来的力道一推,落入水中的刹那,白浮双重重地叹了口气。

第一个想法是:以后再也不蠢到乱施好心了。

第二个想法是:救命!她不会水啊!

她没看到的是,身后,站在岸上的白莫娘深吸一口气,大声哭喊起来,眼中却闪过一丝志在必得。

这一世,我再也不会错过树清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