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檐的雨水连成线不断敲击着廊下的石阶,像是谢延卿的心跳声,滴答滴答,在空旷的房间内显得格外清晰。
他可以坦然的面对世人的冷眼、诋毁、诬蔑,却很难应对的了别人突如其来的关心。
就像是吃惯了馒头野菜的人,突然有一天有人端给自己一盘精致的糕点,也只会觉得甜腻难以下咽。
此时此地,面对言云衿这一番话只觉得哑口无言。
他是翰林院最好的侍讲学士,是文华殿众皇子公主的教书先生,他博览群书解释的了繁琐难懂的经文撰书,却唯独解释不好自己的一生。
言云衿说得对,他把他的这条命留给了恩师钟勉,留给了麓安书院惨死的三十一位同窗,他想要为冤案平反,想完成钟阁老的遗志为天下寒门学子铺一条平坦易行的道路,可他没敢奢望过自己的退路。
隆德十七年的那一年冬,他没有在场亲眼目睹同窗被捕入狱的情景,亦是没有亲自体会绣春刀架在脖颈的滋味,可这几年来的每个晚上,诏狱同窗惨叫之声夜夜入耳,恩师撞柱流淌的鲜血漂浮在他脑海之上。
那一年,他两次入京。
一次进士及第领旨入朝为官,他站在太极殿的石阶前,看见了此生前行的方向。
一次得知惨案匆忙返回,却见昔日朗朗读书声的麓安书院已经破败不堪。他跪坐在大门前,失去了归途,望不见来路,什么也做不了。
一夜之间,他侥幸活着成为了一种罪。
他没办法告诉言云衿,他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因为从一开始,他的性命就是上位者棋局之上遗落的尘埃,当他们注意到他时,他便已经失去了活着的意义。
那一年,他自请离京回家乡永州做一名小小的知事。返乡的日子并没他想象的那般顺遂,他任职知事的第七日,朝廷调动来一位姓卢的地方官员同他一起共事。
谢延卿曾同那个人有过几面之缘,依稀记得他是言云衿的表兄,受言阁老荫蔽才谋的官职。
直到后来,谢延卿经常会发现自己桌案上的书纸草稿有被翻阅的痕迹,每每寄出的信件都会被人拦在官路,立下的决定不断被人推翻与干扰。
那时的他方才意识到,许多事情并非是逃避就会被有心之人遗忘和忽视,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安插眼线四处提防。既如此,还不如大大方方的将自己送到敌人眼前。
他生如蝼蚁,如不破釜沉舟拿出拼死一搏的勇气,经历这一遭将变得毫无意义。
所以隆德十八年初,他返回京城主动投身于言阁老门下,成为言阁老的门生之一。
他跟在言阁老身边隐忍了许多年,逐渐打消了言阁老对他的猜忌之心,唯一的意外便是他去往言府送文书时,隔着长廊看见远处提着兔子灯欢快走来的言云衿。
上元佳节重月楼上遥遥望见的那一眼,使他记了许多年。未曾想到再次见面,她却以这样的身份出现。
谢延卿从不畏惧死亡,这世间的尔虞我诈比比皆是,从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人,唯一怕的就是没能在有生之年为麓安惨案洗清冤屈。
受人奚落会觉得委屈吗?
廷杖打在身上会痛吗?
没有人去关心,他自己也已经快要记不清了。
可如今这句话从言云衿的嘴里说出来,即便谢延卿再怎么绷紧神经,也不得不承认,他心里有某根弦隐隐有了松动的趋势。
如同梦境中那般灿烂的暖阳穿过层层乌云照在了他身上,驱散了喧嚣与吵闹,使身陷泥潭的他嗅到了来自田野的芳香。
那明艳的姑娘就站在他面前,目光半分不错地看向他,在等待着自己的回答。
谢延卿叹了口气,迎上她的目光缓慢的点了点头说:“好,我答应你。”
话音刚落,他看见言云衿笑了。
明艳动人,一如上元佳节初见的那般。
“什么传言?传言说了什么?”言景韵饭扒了一半,皱着眉头问眼前的人。
蒋邵往他碗里加了块鱼肉,不紧不慢的说:“我也是从宫里那边听说的,说是谢学士受廷杖之刑后都是由言姑娘亲自照料的,想来他们二人应当好事将近了。”
言景韵思考了一会儿后,自顾自的夹了一大口菜边吃边说道:“那样也好。”
蒋邵看着他像八辈子没吃过饭似的样子,不禁轻笑了下问道:“你原来不是很讨厌他么,怎么这会还觉得这门亲事好了?还有,你这几天干嘛去了,饿成这样?”
言景韵皱了皱眉,犹豫着说道:“我就是觉得钟阁老的事和我姑母还有父亲多少有些关系,谢延卿既然是钟阁老一手带出的学生,要是同意这门亲事那他这个人也太功利了。但是这几次我进宫看我姐姐时,我发现她总是拿着谢延卿的手稿和文章反复的看,我说他几句不好,我姐姐还要训斥我,想来她很中意这个人。”
蒋邵小口嚼着菜,思索了一会儿又说:“虽说谢延卿相貌的确出众,但言姑娘常在闺阁从前也应当是没怎么见过他的吧,而且言姑娘也不像是那种看重外表的人。”
“谁知道呢,我姐还教训我说谢学士是真正有风骨心系天下的人,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来的,难不成就凭着那几篇文章啊?”
蒋邵闷头吃饭没有回他的话。
过了一会儿言景韵又抬起头问他,“过几日京郊祭祀你去么?”
蒋邵不明所以,“皇家祭祀,我去干嘛。”
“说是皇家祭祀,每年不都是一大群世家公子姑娘跟着过去踏春,难得的相看的好机会!哎呀,去吧去吧,你不去我一个人多没意思,跟在我姐姐和姑母身边还要挨训。我听说啊,这次武安侯返京也要参加,大半个京城的女眷听了消息都要赶着过去呢,这可是一饱眼福的好机会!”
蒋邵被他的话逗笑了,他拿筷子点了点言景韵的碗说:“好好吃饭,那些个姑娘再美,美得过你家姐姐?”
听了他这话言景韵突然挑了挑眉头戏谑的问:“怎么,敬之兄你也我姐姐国色天香吧?你要是早说啊兴许我还能给你们撮合撮合,不过现在是不可能了,我家姐姐的心里啊只有她的谢大人了!”
蒋邵略带严肃的看着他:“你不要乱说。”
言景韵一向小孩子心思,考虑的事情不多,不然蒋邵也不会同他交浅言深。
他像是终于吃饱了,放下手中的碗筷毫无形象的打了个嗝道:“不过说真的,武安侯战功赫赫我倒是真的有几分崇拜他,还挺想近距离见一见这位年纪轻轻的战神。你知道的,敬之兄,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征战沙场,保家卫国!”
说着,他举起拳头冲自己瘦小的身板处砸了几下。
蒋邵笑了笑,敲了一下他的脑袋道:“放弃吧,你父亲你姑母是不会放任你上战场的!不过既然你这么想去京郊,我跟着你一同过去也好。”
言景韵一蹦三尺高喊到:“太好了,有敬之兄你陪我,我就不用天天跟在我父亲身后了!”
说来也奇怪,自打那日她劝解谢延卿要爱惜自己后,这几日送去他房间的薏米桂花糕都被他吃的干干净净。
言云衿此时正站在内学堂的长廊里偷偷看他讲学,他做事情极为认真,之前养伤时欠下的课业都尽数为学生们补上,没有半分遗漏。
每日站的时间久了,难免会牵动背上的伤和手腕处的旧疾。所幸内学堂的幼童们各个听话懂事,也从不给他们的先生找麻烦。
她观察了几次后从太医院寻了些膏药趁着他讲学时,送到他房间里用来给他做保养。她没敢让他见着自己,总觉得要给他一些时间让他一点点接受自己,不能太急切冒进。
不过有一点值得她欣慰的是,无论她送到谢延卿屋里什么东西他都会乖乖的用起来,不似从前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午时,她趁着谢延卿去用饭带着新做好的糕点又去了他的房间。一路上少不了有人偷偷打量着她,不过言云衿丝毫不在乎,总归谢延卿也是同她议过婚的人,即便这事儿没成,也不妨碍她看望自己的未来夫婿。
她进屋里时,见素日放置糕点的书案旁发现了半只珍珠耳坠,因着前几日她急匆匆的来看望昏迷陷入噩梦中的谢延卿,几番推搡时耳坠断掉不知何时丢了一只,她大致寻了几下没瞧见,便就放弃了。
没想到谢延卿不知何时将它找了出来,还细心的修补好了上面断开的金线,放在显眼的位置等候她发现。
言云衿回去以后连忙换上这只耳坠,整日下来,她没事就伸手去右边的耳朵摸几下。
余下的时间,言云衿也没闲着。
她近几日把对前世的记忆都重新笼络了一遍,这才发觉自己尚且有很多事没有弄清楚。
比如隆德十七年,谢延卿在麓安惨案发生后不久就向朝廷自请回乡,可过了没到两个月他返回京城主动投身于自己父亲门下。
她父亲和钟阁老向来政见不合,官场之上屡有摩擦,甚至当时造成麓安惨案发生也是因为学生写的那份考题牵扯到了她的父亲言阅。
她虽不知其中隐情,但总觉得很多事还是把话讲开了比较好。
思及至此,她再也坐不住连忙披上衣服出门,想去内学堂门前等谢延卿散学。
她急匆匆的赶到时,见内学堂的大门敞开着,几个幼童正蹲在门前斗蛐蛐。
为首的小孩认得她,见她过来连忙起身行礼客气的问道:“言姐姐可是前来寻我们先生的?先生今日已经早早的散学离开了?”
“他去了哪里?是回去了吗?”言云衿着急的问。
“奴婢们不知先生去了哪里,只知道他好像有事要外出几天。先生离开时嘱咐我们若是见了您过来,替他告知不必再来看望他了。”
言云衿愣在原地,像是听不懂阉童口中的意思。明明这几日谢延卿还有好好听她的话,按时吃药,按时吃糕点,怎么就突然不辞而别了呢?
“他走了有多久了,我去寻他?”
小孩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
见状,言云衿提起裙摆便打算追出去。谁知猛地一转身,迎面险些撞上了人,她脚下重心不稳若不是那人扶了她一把,差点摔在地上。
“多谢。”
言云衿站稳了冲面前的人道了谢便急匆匆的打算离开,就在这时身边的人松开扶着她的手,冷淡戏谑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
“传言说言家姑娘端庄得体,自幼在宫里被当做公主一般教养,今日一见,看来传言也不能全信。”
她猛地一抬头,对上了一双乌黑深邃的眼睛,目光下移看见了他身上穿着的银色软甲。
那双眼睛的主人她认得,前世还同她有着恩怨纠葛,那是武安侯,傅见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