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钰话说到一半,却见沈延的书吏走进来。
“可是沈大人有事?”
书吏向他们几人行礼:“几位大人,原本小人只是想在门口候着,柳大人若是有什么卷宗要交给沈大人,小人就可以即刻送过去。结果来的路上小人看见顺天府的府尹大人来找沈大人,随他来的检校还问小人柳大人在不在衙门。小人猜,他们待会可能会请柳大人过去,所以顺路来给柳大人通个气。”
柳青暗暗苦笑,那二品官回顺天府不久他们的府尹就来了,估计是这二品官心急了。别说他了,连一个书吏都盼着她早日结案。
当初她承诺三日结案的时候,众人怪她夸下海口,现在她要重新查起,众人又都盼着她早早结案。也难怪,离三日之期,只余下一日多了,她若是结不了案,整个刑部都得跟着她吃瓜落。
要说此案就这么结了,也不是全然说不通,只是她实在过不了自己那关。心里明知疑点众多,又怎么写得出结案陈述。
她耳根子一阵阵地发烫,据说若是自己的名字被人反复念叨,便会如此……
衙门的第三层院子里,顺天府的府尹赵成正和沈延说到她。
“……说实话,赵某当初听说柳主事要三日破案已经觉得太过勉强,如今竟然两日就要结案了。哎呀,果然后生可畏、锐不可当啊!”
赵成已年过不惑,浓眉圆脸,生了一副老好人的模样,此刻正捋着稀疏的山羊胡,笑呵呵地看着沈延,一副羡慕他有个好下属的模样。
沈延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这些官场老油条,十句话不一定有一句是真心的。他就不信,当初柳青夸下那三日破案的海口,就没有他们顺天府的人在其中推波助澜!那时候躲着看笑话,此时想来也不过是探探虚实。
“柳主事才刚到任就遇到这等疑案,他也是急于还百姓清宁,对情势的估计便难免不足,反倒让赵大人见笑了。”
他自己的人,自己可以嫌弃,却轮不到旁人来说三道四。
赵成自然听出了他话里的机锋,呵呵一笑:“哪里哪里,实不相瞒,赵某此次来,是受我们顺天府一位大人所托,想问问此案的结论究竟如何。这何道姑的罪名是误杀还是谋杀?”
可不是他要来讨人厌的,他也是替人跑腿的。
沈延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柳主事尚未交上卷宗,不过晚辈倒是想请教赵大人,是受哪位大人所托?”
赵成已经是顺天府最大的官,谁还能支使他?
赵成一愣:“……就是今日和柳大人一同查案的那位大人啊,昨日也是这位大人和柳主事定下三日破案的期限——沈大人当真不知?”
沈延眉头一皱,有这等人物怎么没听柳青提过。
赵成见他不似装相,凑到他耳边:“其实那位就是……”
沈延听罢,神色肃然。他沉吟了片刻,起身走到门边,招手将经过游廊的一个小书吏叫过来:“去请柳主事过来。”
柳青早有准备,一听说沈延找她,即刻起身去了他的值房,才片刻的功夫就到了。
赵成是正三品,也不跟她一个六品主事客气,开门见山地问她河神案的结论。
“赵大人,此案尚未查清,还不能结案。” 柳青音色虽软,几个字却掷地有声
沈延原本在低头喝茶,自打她进门就没正眼瞧过她,如今一听见这话,才抬起头来看她。
她今日为了去医馆查案,没穿补服而是换了身青色的直裰。她站得挺拔如竹,大带束了纤纤的一把腰,显得清涩而孤拔。
他第一次见柳青,便嫌这个下属生得太过纤弱,刑部的事务繁重而庞杂,许多大案要案都有各路重臣甚至是皇上盯着,此人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扛得住的。
不过眼下看来,他或许是小瞧了他。毕竟他只余一日可用,若仍是查不到便要脱了这身官服,这种时候,他并未稀里糊涂地结案,已是出乎他的意料;在此之上,他还能保持坦然、从容,平心而论——属实不易。
“这案情不已经是明明白白的了,还有什么可查的?另外我们那位大人还等着您给那贼首何道姑定刑名呢。”
可不是,柳青觉得有些好笑,那二品官居然差点被一个小小的道姑算计了,他定是厌恶极了那道姑,想尽快给她定罪。可那也要有个合理的说法,总不能说她是“勾引未遂”。
“大人,那何道姑虽罪大恶极,但下官有九成的把握,河神案里那几个溺亡者的死与她无关。”
“那与谁有关?”
“……下官正在查,尚无定论。”
“柳主事,” 赵成以为她年轻气盛,一时脑袋发昏,便探过身来语重心长地对她道,“你的三日之期眼看就到了,你可要想清楚。查出这医馆一事,已是为京师除了一大毒瘤,若能有所结论,于你本人、于你们刑部、甚至于朝廷都是一件好事。若你一意孤行,错过这个大好机会,一日之后查得出还好,若查不出,那恐怕就是你最后一日为官了。”
“……赵大人的意思下官明白,其实关于此案下官有些新的线索,此时正要去查证。所以若大人没有旁的事,下官便先告退了。”
她也知道此事迫在眉睫,所以这些不相干的人就不要在这碍她的事了。
“诶——” 赵成觉得自己的金玉良言没得到应有的尊重,“沈大人,你们这位主事真是出人意表啊,我这可是一片好心……”
“赵大人,” 沈延将茶盏放下,笑着拍了拍赵成的手臂,“您先别急,您还没好好尝尝晚辈的茶呢,您今日来,晚辈特意让他们换的好茶。”
“沈大人,不是我挑理,但你们这位主事是不是有些不识好歹了?” 赵成还要再说。
“对了赵大人,趁着您在,能不能将您画梅的绝技传授晚辈一二?晚辈愚钝,照着您的画仿来仿去,也仿不出个样子。” 沈延笑着搀住赵成的胳膊,把他往书案那边拉扯。
赵成本还有话说,但沈延已经提了笔刷刷点点地画起来,赵成很快就忘了旁的,一双眼睛只盯着纸上的梅花看。
沈延笑语晏晏,原本清冷的一张脸因笑容又添了几分俊朗。
柳青见这二人相谈正欢,无人留意她,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沈延若是愿意,可以八面玲珑,亲切、和善,博得每个人的喜欢。只是他大部分时候都是清冷自持,若非至交好友,他便只求表面和气便好,极少花力气讨人欢心。
所以,他方才的这般举动,是为了她?
那必然不是,定是为了让她将案子查清楚。他这人一向严谨,也很坚持原则,和她一样,眼里揉不得沙子。
沈延余光瞥到柳青退出去,抬头往院子里望了一眼。
院子里的柳青健步如飞,虽是走路,却比小跑也慢不了多少,经过游廊拐角的时候,为了图快,竟想一个斜步拐过去,结果肩膀咚地撞到了廊柱上。
看样子,这一下肯定撞得不轻,沈延几乎能感觉到这有多痛。
柳青忽然顿住,似是咬了咬嘴唇,蜷了蜷胳膊,又往他这边瞟了一眼,终是没有抬手去揉那肩膀。只是再走起来的时候步伐稳重了不少。
走路都这么心急,看来真是忙着去查案了。
沈延抿了抿唇,在赵成面前努力维持了唇角的弧度。
他从前也见过刘语清撞上柱子。
她自幼受到严格的教养,心里再急也一定要维持端庄的仪态,但到了拐角的位置她就忍不住要切个角,一步插过去。若是距离看得准还好,若是稍有不准,她便会撞了这或者碰了那。
偏她又好面子,从不喊疼,但若仔细一瞧,便能辨出她眼中那层薄薄的水雾,瞧得人心疼。
沈延意识到自己的思绪飘得远了些,忙又收敛了心神。她如今自有她的夫君怜爱,疼了撞了,也有人给她吹吹揉揉,他还惦记着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
主事值房里,柳青一回来,就叫上了值房的书吏出门。方钰在一旁看着,问她急急忙忙地要去哪。
“就是您方才说的那家青楼阿——叫什么楚韵阁的。那两位溺亡的公子为了不让家里人知道,宁愿步行过桥也要去的地方,应当就是那里了。虽然连着河堤的那条街上也不止这一家青楼,但您不是说这家最气派吗,那下官觉得最有可能是这家。”
方钰点点头:“那你稍等,我也换身便装,与你同去。”
他是知道那种地方的,柳主事如此俊俏生涩,他怕他被那些姑娘们生吞活剥了。
方钰所料不无道理,柳青一进楚韵阁便即刻被团团围住了。
柳青在大理寺的时候也曾核过涉及秦楼楚馆的案子,但那两桩案子都是事实清楚、证据完备。全不用她亲自跑到现场查看。
今日突然被七八个花枝招展、香气扑鼻的红倌人围在当中,委实是生来头一遭。
她是正经的名门闺秀,周遭的人也都是举止文雅,礼貌有分寸的,后来她扮作男子,有官服在身,一般人也不敢造次。眼下她没了官服护体,居然被一群莺莺燕燕你一言我一语地调戏、被这个摸摸脸,被那个搭搭肩,真让她浑身别扭,手脚都无处安放了。
“诶诶——站远点,” 方钰一伸胳膊,将柳青挡在身后,掏出刑部的腰牌给那些姑娘看,“别动手动脚的,你们老鸨何在,我们有话要问。”
“妈妈出去讨银子了,二位有什么要问的我们也能答。”
那些姑娘虽怕方钰和他手里的腰牌,却不怕他身后俊秀羞涩的柳青。几人虽站远了些,目光却还是黏在柳青身上下不来。
一说到问话,柳青便不那么局促了,直接拿出了衙门里取来的画像,画像上便是那溺亡的三人。
“这三人近日可来过此地?”
几个姑娘借着看画像,又蹭到她身边来:“呦,这不是秦公子、闫公子和白秀才嘛!”
一个姑娘还凑到柳青耳边:“哎呀,除了那个白秀才是真名,其他两个都是化名,他们其实是永定侯府的二公子和永阳伯府的三公子,我们这的姑娘都知道。听说这三个人被河神卷到水里淹死了,对吧。”
柳青忙问:“那他们是常常一起来吗?那个白秀才也是和他们一起的?”
“他们二人是常一起来,有时还带上广德侯府的三公子和徽先伯府的四公子,这几个人可是出了名的“京师四少”,吃喝玩乐老在一块。”
“那白秀才呢?”
“白秀才不常来,前几日是和广德侯府的三公子一块来的,那三公子拿他当个跟班似的使唤。”
“对了,那个徽先伯府的四公子昨日还来过呢。”
“那这几位公子有相熟的姑娘吗?”
几个红倌人互相看了看,方才还叽叽喳喳的,这回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实话告诉您吧,” 有个姑娘压低了声音,“永定侯府二公子和永阳伯府三公子都有些特殊的癖好,他们一来,我们都是能躲就躲的,宁可不挣这点银子。他们也看出我们不乐意,后来就常常找莲若了。”
“莲若?他们最后一次来此处也是那个叫莲若的招待他们?”
“应该是的,就莲若不躲着他们。”
柳青与方钰对视了一眼。这莲若要好好查查,她若是想对这二人下手,倒有的是机会。况且,为何旁人躲着的她不躲,毕竟恩客那么多,又不缺这两个。
“莲若何在?”
“她今日被接到恩客家里唱曲去了,过一半个时辰应该就回来了。”
方钰与柳青合计,时间紧迫,由方钰留下问莲若的事,柳青去找那广德侯府的三公子和徽先伯府的四公子了解情况。
柳青想着伯府的门应该比侯府的门好进,便先让车夫送她到了徽先伯府。
出乎她的意料,徽先伯府的门前廊下皆是一片素缟,家里的下人匆匆忙忙地进出,一个个面色土灰。
她拦住个下人问怎么回事,那人竟说他们四公子昨夜突发恶疾,撒手人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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