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得是昏天暗地,她醒来后不知今夕何夕。茫然地望着屋顶,眼尖地看到屋梁上面挂着几个小蛛网。
这是哪里?
她又是谁?
好半晌她思绪回笼,揉着眉心慢慢坐起。
窗外的竹影随风飘摆,竹叶发出“沙沙”声。一切是如此的不真切,好似在做梦一般如虚如幻。
她趿鞋下床,穿衣净面。
她换上的是自己的衣服,颜色素雅干净舒适。
收拾妥当,准备去混饭吃。
昨日天色已晚,没有时间仔细欣赏这宅子的景致。如今再一细赏,但见草木杂乱无章,时不时露出几块石头。小池中尽是枯叶淤泥,一眼望去全是荒废之相。她回忆着过去听过的一些事,大概猜出这宅子原来的主人是谁。
洪家在尚州发迹,南邺时迁入东原城。后来凉朝取代南邺时,洪家已在都城站稳脚跟。书香传世的人家,从来都不缺入仕的子孙,但真正让洪家名噪一时的是横空出世的凤翔才子洪杰。
洪杰此人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凤采鸾章满腹经纶,堪称通古博今的八斗之才。三元及第信手拈来,笑傲众生风雅博学,曾被先帝称为百年难遇的奇才。
然而高才者多有癖缺,洪杰为人恃才轻狂颇为自大,竟然和宫妃私会偷情还被人撞破。先帝再是爱才,也无法容忍一个淫/乱宫闱的臣子。
他被贬之后无颜在都城立足,洪家因此而渐渐衰落,最后举家再次迁回祖籍尚州,至此以后泯然沉寂。
走了一刻钟左右,远远看到萧桓站在门外。
他背手而立,白衣飘渺。哪怕是高冷如寒山之雪,清雅似空谷虚竹,淡然如湖间水色,亦不能形容他的风华。
这抹风华在残败的景致中,越发显得遗世独立。
他国使团进京,依照惯例皇帝会在次日接见。宫里到现在都没有动静,看样子是想晾一晾萧太子。
褚容心下惊叹,步子却是加快了许多。
萧桓听到动静转身望过来时,眼底依旧悲悯而平静。那样的悲悯仿佛不仅仅是人,也是对所有的世间万物都存着怜惜之情,一时间竟让人分不清他是人还是神。
“太子殿下早。”
“禇姑娘早。”
禇容鼻子闻了闻,很容易就闻到屋子里飘出来的饭菜香味。
“太子殿下吃过了吗?”
“还未,孤等姑娘一起。”
饶是禇容脸皮再厚,也难免有些难为情。
“让太子殿下久等了。”
“无妨,与孤而言,如今也唯有等待而已。”
等待时机,等待归国。
除了等待,一个质子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他越是超然从容,越是让人感觉到那种压抑的隐忍。如同积雪之下的幽兰,更是巨石之下的青竹。
进了门,两人各坐桌子的一端。
粥菜齐全,还有两笼汤包。
禇容一直以为做饭的应该是李公公,没想到下厨的居然是人高马大的王信。王信不仅是侍卫,还是马夫和厨子,这么得用的属下,一个抵三个,怪不得会被萧桓留在身边。至于李公公,应该是料理日常起居,做些浆洗整理缝缝补补的活计。
饭毕,她提出给萧桓修琴。
萧桓眼底略有讶色,“姑娘还会修琴?”
“我和我父亲常年行走在外,多少学了一些杂七杂八的手艺。”
这话不是吹牛。
她会的还真不少。
很快,李公公把琴抱出来。
禇容识货,一眼就认出这张琴不是凡品。相传这位萧太子有一把名为寒山落雁的古琴,应该就是这一把。果然很快她便在琴身上看到篆刻的寒山落雁四个字,此琴断的是第四根弦,丝弦从中间崩开,断裂处切口齐整无丝。
这弦不是被挑断的,而是被利刃割断的。
是萧桓吗?
该是多么的愤怒和生气,才会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美人动刀。赵珣昨日意欲之事,确实是太过分,换成任何一个人都忍不了。
她摒去杂念,认真修补。
她没有说大话,她的手艺确实不错。
修好的琴弦完好如初,李公公翻来覆去地看着,口中是连连称奇。他一脸欢喜地去放琴,似乎忘记屋子里只剩下萧桓和禇容两人。
冷香清幽,说不出来的好闻,禇容略有些不太自在。空明的光线斑驳眩目,越发显得面前之人出尘而冷清。
萧桓微垂着眉眼,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太子殿下昨晚睡得可好?”
明明知道萧桓弹了大半夜的琴,她这纯属是没话找话。
“尚可,我向来觉少。”
这是回答,或许也是解释。
人多忧思则觉少。
世人皆传这位太子殿下不是长寿之相,若是一直忧思失眠,积年累月的耗损下去,哪怕是健康的身体也会被拖垮。再者有时候心理暗示比什么都厉害,别人都说自己活不长,听得多了一定会受到影响,难免更多忧思。
恶性循环,最为致命。
“我从小和我父亲学相命,多少学了一些皮毛。索性路途无聊,若是殿下不介意,我给殿下相个面?”
“禇姑娘还会看面相?”
“我父亲是相士,我这也算是家传的手艺。”
父亲是一个算命先生,给人算命时准时不准,但那一套套的说辞倒是很能唬人。父亲说人之所以信命,无非是前路未知心有忐忑。若真能掌控自己命运之人,又何况借由他人之口猜测自己的将来。
这些年来,他们父女二人走南闯北倒也自在快活。遇到景致怡人的州郡,父亲便会置办一些产业。夏天住庐江郡,冬天居海琼州,来来回回一边赏景一边赚银子,一年便是四季轮回春花秋实中过去。
塞城近边关,并不宜居。她不明白父亲最后为何会将她安置在那里,尤其是父亲将家中所有地契房契和存在银庄的票根全留给她,更是让她焦灼不安。
父亲留信有言家中产业皆由她处置,她没有照办。那是她和父亲共同的财产,所以宅子她不会变卖,留存的银两她也不会动。哪怕是身上现银所剩无几,她也没想过动用那些东西。
若不是寻父心切,她原本不会如此狼狈。她有从父亲那里学来的相命之术,混个吃喝还是不成问题的。
“我瞧太子殿下面相平和,额莹无暇,乃一世荣华之命。再看您眉长顺直,更是寿高福禄之相。”
一世荣华是真,但寿高福禄未必。
“禇姑娘心善,孤愿借姑娘吉言。”
这是不信禇容的话,却领了她的情。
“太子殿下无需气馁,人云亦云众所周知之事未必是真。”
“御医定断,高僧批命,焉有不信之理?”
“既然都是从他人口中悉知,信谁都是信,太子殿下为何不信我?”
禇容神情认真,眼神中全是笃定。
信则有,不信则无。
信谁都是信,为何不信对自己有利的一面?
良久,萧桓淡然轻笑。
他这一笑,天地失色。无尽的光从他微扬的唇角溢出,折射出五彩映月的幻景,令人目眩神迷为人倾倒。
很快,压抑的咳嗽声打破了幻景。
禇容缩在袖子里的手动了动,最后还是忍住没有去拍他的背。他们认识不到两天,且还是被人强行凑在一起的,委实称不上有多亲近。
咳了好一会儿,萧桓的气息才渐渐平稳。那张神仙般的玉颜再次归复平静,仿佛不曾有过任何波澜。
他半垂着眉眼,却遮不住眼底的黯然。
“若不然,我和太子殿下打个赌?不如就赌太子殿下能长命百岁,到时候若是我赢了,太子殿下您给我建一座金屋。金子做的瓦和墙,连地板都铺满金砖。可好?”
萧桓唇角漾起淡淡的笑意,回了她一个好字。
金屋不金屋的,不过是她一句玩笑话。
生老病死最不可控,即使是萧太子能长命百岁,她或许也等不到那一天。所以说是打赌,其实还是想给对方希望。
她一走,李公公便从里面出来。
“殿下,这位禇姑娘不简单。”
会修琴,还会相面,怎么看都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真的不派人去查查她的底细吗?”
萧桓垂眸,修长的手指轻叩着桌面。一声一声清越激昂,不似普通的敲击,反倒像是阵前冲锋的擂鼓之声。
良久,他吐出两个字。
“不用。”
李公公满脸疑惑,为什么不查?那位禇姑娘身上有太多的不寻常之处,越是出人意料,越是让人不放心。
宫闱之争已是惊心动魄,更何况是两国之争。凉国大皇子安插的这位姑娘,实是有些古怪蹊跷。
“殿下…”
“世间之事,尽在自己掌控之中未必是好。事事能预料,便事事都寻常。生也好,死也罢,甚是无趣得紧。”
“她是凉国人,且还是凉国大皇子安排的人,殿下您真的放心吗?”
萧桓缓缓抬眸,眸中尽是晦涩。
“她昨夜说孤是好人。”
所以呢?
李公公皱眉。
“人人都说孤是好人,属她说得最动听。”
“禇姑娘的声音确实好听。”
“她方才说孤是长寿之相。”
那话李公公听到了。
“孤还和她打了一个赌。”萧桓看着一脸不解和纠结的李公公,难得心情大好。“所以孤想知道,她说的准不准?孤更想知道,这个赌到底谁会赢。”
“殿下,她定然是受了赵珣的指使,故意这么说的。”
萧桓眼神冷了冷,哪里还是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子模样。不过是须臾间的功夫,他整个气势大变,俨然是杀伐果决的煞神之相。
“孤希望她赢,所以在她赢之前,孤不会杀她。”
一座金屋而已。
到时候给她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