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四四方方、并不通风的小型库房,因为里面收藏的都是搬来江宁后得的珍贵物什,宝娴原觉得并没有什么看头,谁知刚跟着父母进了库房,就被惊到了。
喜塔腊氏倒是一脸淡然,用帕子掩口,随意打量了几眼,满不在乎道:“都是来这后众人孝敬的,不值什么,你们好生看看,若有喜欢的拿去玩罢!”龚内春也是内敛的微笑颔首。
从小到大在父母长辈处备受宠爱的两兄妹,倒也不拘谨,嘻嘻笑着就四处看了起来。
富灵阿性子爽朗,很快随手一点就选好了几样顽器摆件,选好后就得意洋洋的站到一旁,对着犹豫不决的小妹妹做个鬼脸逗她玩。
喜塔腊氏见儿子选了架铜座插屏钟,连座银累丝船,青玉葵瓣水丞,以及一张紫檀博古纹下卷式书案,只觉儿子虽年幼,却是个颇有眼光的,因此十分满意。只看到一本《地藏菩萨本愿经》时,惊讶的咦了一声,不解地看向富灵阿。
富灵阿见母亲疑惑,忍不住搔搔头皮,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的道:“玛嬷近年来虔诚敬佛,但她年纪大了眼睛也花了,儿子想着不若给玛嬷抄一本字大些的经书带回去,如此也能方便些。”
喜塔腊氏和龚内春相视一笑,都觉这个儿子生性淳良,实在是个好孩子。龚内春鼓励的拍拍儿子的肩头,也不多言,两夫妻面上不显,心里却更加器重这个儿子了。
喜塔腊氏看着宝娴睁大双眼,犹豫不决的模样,哄道:“我们丫头是不是不会挑呀,要不要额娘帮你挑呀?”
宝娴有些黑线,坚定的拒绝了。最后经过一番艰难的抉择后,宝娴选择了铜镀金珐琅鸟音钟、翡翠西瓜、缂丝花卉图卷、均釉灵芝花觚等精巧的摆件。
喜塔腊氏更满意了,只觉自己儿女不仅眼光都不差,挑选的都是既秀气又不失雅致的物什;而且儿女都能克制自己的欲望,也让喜塔腊氏更加欣喜。
毕竟儿子富灵阿盯着那蒙古腰刀的眼神,真可谓垂涎三尺,直恨不得搂在怀里,睡觉时也不放开。而女儿宝娴也是看着那海棠式碧玉翠竹盆景流连忘返,但他们还是没有选择更加喜欢的物什,而是选了些其次喜欢的摆件。
说来喜塔腊氏和龚内春在这件事却是同时有了些恶趣味,也不去看儿子女儿心疼的小眼神,暗暗决定等明日再把他们想要的腰刀和盆景送给他们。至于今日嘛,就让他们先忍耐一天吧!
龚内春清咳两声,一副这里空气很不好,我要出去的模样,带着妻子儿女们就到了园子里,一同赏景。
天空被夕阳染上了一层粉红色,透着几分神秘的色彩,原本湿热的空气也被傍晚的凉风吹去大半,让人浑身一轻,只觉神清气爽。
龚内春摇着一柄竹骨扇,带头去了园子。
花园中各处早已准备妥当,一行人路过水榭,经过祭台,见一路上的丫环仆妇们各个穿着新衣裳来往频频,面带喜色,更添了几分节日气氛。
天气渐渐暗了,院子里湖泊水泽极多,处处皆是香花儿,因此蚊虫比别处更多些。喜塔腊氏见此也不愿扰了自家玩耍的兴致,早就下令驱赶蚊虫,又在隐蔽处燃了驱蚊虫的香料,只待夜晚降临。
行至夕佳楼,一家人在大厅内依次落座,龚内春坐在最中,他环顾四周,看着各式灯笼,忍不住对着喜塔腊氏赞叹道:“难为太太了,布置的竟是处处都好呢!”
园中处处张灯结彩,灯火辉煌,在黑夜中更为瞩目。
而在这夕佳楼,处处摆着玉兔瓷瓶,瓶中插着新摘下的桂花和菊花,在象征着团圆美满的圆桌上,错落有致的摆放着各式香果和‘八样头’,以及早就蒸好的细点和桂花酒,在周边的香气中更添了几分醉人。
喜塔腊氏只是微微一笑,亲手给丈夫夹了一只蟹粉烧麦,见他吃得香,倒也有几分得意:“往年咱们在京里哪里有这许多花样儿,从宫里回来时辰已经不早了,回来不过胡乱吃些罢了,如今在这江宁,倒也过了个有趣儿的中秋呢!”
龚内春喝了盏浸了桂花的烈酒,见一对小儿女杯里并不是酒,于是笑道:”这样的好日子,你们也喝些酒,这酒不醉人呢。“
兄妹俩应是,南花春燕上前倒了酒。宝娴见这花雕酒色泽浅黄,闻起来清香扑鼻,于是捧起喝了一口,只觉很是香甜,极为适口。
富灵阿爽快的一饮而尽,放下时却不自觉皱了皱眉,举起筷子连吃了几个精致的蟹黄小包子才松开了眉头,笑道:”这蟹黄小包子吃着倒好,感觉不是咱们平日吃的螃蟹呐。“
“你倒生了条好舌头,这是太湖蟹,味道倒也不差。”喜塔腊氏又指着桌上的一盘蒸蟹道:“这是阳澄东湖蟹,味道是最好的。”见丈夫子女打算拆蟹吃,想起崔珠克氏说的蟹八件,忍不住噗嗤一笑。
龚内春此刻正抱着螃蟹啃,见妻子笑得诡异,有些疑惑的看着她,却也不说话。
喜塔腊氏笑道:“老爷不知道,上次我去褚库大人府上做客,崔珠克氏道这里吃蟹都精巧,必是要用蟹八件吃呢,咱们这些从京里来的瞧着倒像从乡下来的了。”
龚内春此刻正好吃完一只蟹,正拿着帕子擦拭着嘴角的汁液,闻言冷笑道:“我在外面吃席倒是看见有这么吃得,我都快吃饱了,才见那人拆完一只蟹,慢吞吞的吃了,简直是浪费时间。”
说完又对着喜塔腊氏笑道:“这样的好的螃蟹,若是拆完,螃蟹都凉了,哪里有啃着吃的好味道!”说完又拿起一只螃蟹据案大嚼。
喜塔腊氏也笑道:“正是呢,我见她们吃的那样斯文,我都替她们累得慌,不过到底是要在外社交,我已经学了好一段时间了,今天就让你们看看我的手艺。”
喜塔腊氏嫣然一笑,令小丫环取来一套蟹八件,又有丫环帮她挽起袖子,喜塔腊氏才将一只蟹放于桌上,用小剪剪下大螯和蟹爪子,将腰圆锤对着蟹壳四周轻轻敲打一圈,再以长柄斧劈开背壳和肚脐,之后拿钎、镊、叉、锤,剔出金黄油亮的蟹黄,取出雪白柔嫩的蟹肉,放在了白瓷小碗里。
宝娴看的怔住了,只觉拆蟹的整套动作优雅漂亮,让喜塔腊氏身上带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
喜塔腊氏笑着看女儿惊艳的眼光,用苏叶水洗净手,去了腥气,才含笑道:“虽是有些累,但宝姐儿将来也是要学的,如今你年纪还小呢,不用着急。”说着把手里拆好的蟹,放到一只白瓷小碟上递给了丈夫。
龚内春本被妻子拆蟹的手艺惊到了,见妻子把拆好的蟹递给自己,有些感动的谢道:“可真是谢过太太了,你平日里也不易,赶紧也吃些东西吧!”说完接过螃蟹,叹息道:“这么多年辛苦太太了。”
喜塔腊氏有些无措,温柔道:“这是说哪里的话?”
龚内春却端起酒杯郑重的向喜塔腊氏敬了杯酒,才道:“太太不仅为我生儿育女,孝敬长辈,日夜操劳,原本还可以留在京里享福,不必与子女们分离的,如今却与我来了这里操劳,我心里实在愧对夫人。”
喜塔腊氏面如桃花,手足无措的拿出帕子替丈夫擦拭嘴角的酒渍:“老爷怎么说这些,且不说这江宁是地杰人灵,况我自然是随老爷一处的,哪里有不顾老爷辛苦,独自受用的道理。”
只是说起留在京里的两个儿子,心里到底酸酸的,喜塔腊氏却还是强扯出笑意道:“况且老大家的素来稳妥,有她照顾老大我是放心的。佛尔衮也是个懂事的,又有老太太和二弟妹照看,我自是再放心不过的。”
龚内春有些叹息,却见两个儿女束手而坐,妻子也有些哀怨,于是笑道:“一时感慨竟是惊扰了太太,是我失言了。如此我罚酒一杯,先干为敬了。”
喜塔腊氏是最爽利的人,只得端了酒也陪饮一杯,酒气将她的粉颊一蒸,晕生双颊,在耳边的三对明珠耳坠的映衬下,更是美艳不可方物。
明月渐渐悬挂在天际,早有丫环们在祭台上焚香燃烛,供奉瓜果,而身为主角的喜塔腊氏和宝娴,便净手上香祭拜月神,求个吉利。
一番忙碌后,回到夕佳楼的月台上赏月,喜塔腊氏笑着道:“这样好的月亮,这样好的景致,不若让两个孩子背些关于月亮的诗,也算是个考教罢!”
龚内春笑笑,兴致盎然道:”太太说的极是,不过到底是个玩笑,输了也不必有什么惩罚,只罚酒一杯罢了,倒是赢了,就赏其一套文房四宝罢。“
富灵阿看着妹妹,有心让她取个好彩头,于是便难得温和的道:“如此,便请妹妹先来罢。”
宝娴调皮一笑:“那就多谢哥哥啦!”说着朝着父母兄长微微一礼,略一沉思,扬声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龚内春和喜塔腊氏都是点头,富灵阿也是双手一拍,赞道:“是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妹妹果然聪慧,这么长的诗都会背了?”他嘴角一翘,露出了个得意地笑:“不过瞧好罢!”富灵阿说完,不假思索的朗声道:“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富灵阿背诵了诗,对着宝娴问道:“妹妹可知这是什么诗?”喜塔腊氏和龚内春也眼含笑意的望着她。
宝娴却是淡定道:“是李白的《月下独酌四首·其一》,可对?”
宝娴暗暗得意,这位小哥哥以为自己是普通小孩吗?她可是经过21世纪填鸭式教学,熏陶下成长起来的新时代少女,岂会被你一个小屁孩问倒?更何况是一个更爱骑射,不爱读书的小屁孩?哼哼!
富灵阿嘴巴一歪,学着宝娴平日里撒娇的模样撅着嘴道:“好嘛,人家错了啦。”才挑挑眉毛,有些挑衅的朝妹妹挤挤眼睛。
宝娴顿时就有些无语,被噎的一梗,心中觉得自己的内涵还需要修炼,竟然被这个小哥哥激起了好胜心,应起战来。
作者有话要说:灵魂和身体哪个占上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