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月蹙眉,睁开眼循声望去,说话之人却是个老熟人。
琼枝手提食盒,正站在与她相距几步的地方。
“琼枝姐姐。”蓉月略微福了福身。
琼枝不咸不淡地道:“你如今是皇贵妃身边的红人,我哪里当得起这句姐姐。”
“我们毕竟曾经同在御膳房当值,论资历,我自然要唤你一声姐姐。”蓉月微微一笑。
琼枝轻嗤了一声,道:“你如今攀上了承乾宫的高枝儿,哪里还会把小小的御膳房放在眼里?”她打量了一眼蓉月,道:“听说你如今在皇贵妃身边也是风生水起啊。”
她哼了一声:“托你的福,如今我在御膳房的境况反倒是大不如前了。”
蓉月有些莫名:“与我何干?”
琼枝咬牙道:“若不是当日你耍手段让我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秦姑姑又怎会对我态度急转直下?你可知,如今的御膳房哪里还有我的位置,秦姑姑一心提拔新人,反倒对一直跟随她的我不闻不问。”
蓉月在心底感慨,秦姑姑果然如自己当初预料的一样。当日八宝豆腐一事已然让她对琼枝起了疑心,后来选拔中调换食盒之事败露,对秦姑姑来说,琼枝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抛弃她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她不由觉得好笑:“当日是我耍手段?难道是我逼着你调换了我的食盒吗?琼枝姐姐,你未免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琼枝冷哼一声:“罢了,你一向伶牙俐齿,我说不过你。总之,你一走了之,留下我独自受秦姑姑的磋磨。蓉月,你的命可真好啊。”
她这副阴阳怪气的模样着实令人气恼。蓉月撇开目光,淡淡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琼枝靠近她,低声道:“你少得意了!你以为我会认命吗?且走着瞧吧!”
蓉月面色不变,微笑道:“好啊。”
等了片刻,李德全终于从里间出来了,看清面前两人,笑着迎了过来:“你们来得真是巧,万岁爷刚召见过众位阿哥,正得了空。”
几乎在他刚说完这句话的下一刻,里间便走出了几个阿哥。为首之人正是上回蓉月隔着帘子匆匆瞥了一眼的太子胤礽,他身后跟着的则是大阿哥胤禔、三阿哥胤祉、五阿哥胤祺,几人俱是风度翩翩的少年。
太子面上含笑,挥手示意俯身请安的蓉月和琼枝起来,和颜悦色道:“皇阿玛这几日胃口不佳,你们身为御膳房之人,定要好生服侍。”
两人忙躬身应了。
原本默不作声的胤禔忽而冷笑一声,一甩袖子提步便走。三阿哥和五阿哥面面相觑,神色有些尴尬。好在太子并未计较,只笑了笑道:“炎天暑热的,都回去吧。”
待他们离开,蓉月才悄悄松了口气。方才太子和大阿哥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着实令人紧张。很显然,大阿哥和太子之间连表面的兄友弟恭都不愿意维持。
一个是长子,一个是嫡子,又都文武双全,可谓是针尖对麦芒。
她按捺下思绪,同琼枝一道进了殿内。
康熙面色沉沉地靠坐在龙椅上,并无半分召见过儿子们的欣慰和喜悦。李德全轻声问他要不要用膳,却也没得到回应。眼见康熙心情不佳,李德全也不敢再问,便示意蓉月与琼枝先随自己出去。
“两位先回去吧,万岁爷今儿用膳的时辰还不确定。”
蓉月点头:“多谢李公公。”
两人一道走了出来,琼枝看了眼蓉月风轻云淡的侧脸,道:“蓉月,既然你当年有本事离开御膳房,那么我自然也可以。”
不等蓉月说什么,她便趾高气扬地离开了。蓉月看着她的背影,无奈一笑。
回了凝春堂后,蓉月便去了内殿服侍佟佳氏用膳。
佟佳氏问起了康熙的状况,蓉月照实说了。她秀眉微蹙,叹道:“想必皇上是为了太子与大阿哥烦心。这两个孩子打小便不对付,如今年岁渐长,矛盾愈发严重。”佟佳氏用银匙搅着竹叶纹瓷碗中盛着的水果捞,清透嫣红的西瓜与淡粉甘脆的桃肉切成了均匀的小块,上头浇了牛乳,口感黏腻,很容易有饱腹感,一口咬下去都是新鲜水果的甜香与牛乳的醇厚。
蓉月心知往后两人的争斗只会愈演愈烈,然而最终,他们却都不是胜者,都将经历多年的囚禁生涯。
而最后的胜者......她正在出神,冷不防听见了佟佳氏说起了那个名字,不觉一惊。
“胤禛素来畏热,你把这冰镇后的水果捞给他送一份过去吧。”佟佳氏放下银匙,道。
蓉月答应了,回了后厨又重新做了份水果捞,放在冰鉴里冷了片刻,便用食盒装好,往西花园去了。
西花园的皇子四所坐落在一处荷池的岸边,碧绿的莲叶下是盈盈盛开的芙蕖,粉白相间,如同少女羞红的脸颊。
池塘水波潋滟,映着岸边楼台与天边晚霞。蓉月一路走去,只觉荷风和畅,空气中氤氲着淡香。
她进了胤禛所居住的院子,却发现四下无人,静悄悄的。
院子里打扫得很是干净,正对着殿门的围墙边放了一处木制花架,一簇簇蔷薇花攀援而上,蜿蜒舒展,枝条托举着深浅不一的花朵,在晚风中徐徐颤动,抖落满院沁人心脾的花香。
蓉月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手指轻轻抚上花朵,不防指尖一阵刺痛。她忙收回手,意识到自己忘了蔷薇花的花茎是带刺的。花虽美丽,却不可接近。看似柔弱的花却暗含尖刺,伤人于无形。
她拭去指尖的嫣红,耳边听得吱呀一声,抬眼便看见半掩的殿门被推开了,苏培盛从内走了出来:“蓉月姑娘,你来了。”
蓉月指了指手中的食盒:“娘娘让我给四爷送些解暑的点心,四爷在吗?”
苏培盛摇头:“爷与几位阿哥一道去练习弓马骑射了,至今未归。”他扫了眼院子,说道:“爷喜静,侍奉的人都被打发下去了,只留下我近身伺候。”
蓉月道:“那我便在这里等一会吧。”
“外头热,姑娘进殿坐坐吧。”苏培盛比了个手势,引着蓉月走了进去,在外间坐了,又亲自给她沏了茶水。
蓉月忙起身推辞道:“不必劳烦苏总管,我随意坐一坐就好。”
苏培盛笑道:“姑娘客气了。想来爷很快就要回来了,我先下去忙了。”
他一走,殿内再度静了下来。蓉月抬眼,隔着影影绰绰的竹帘,瞥见里间是胤禛的书房,木格子窗半敞着,窗边书案上摆着几张宣纸,隐约可见上面书写着墨色的字迹。
片刻后,风倏然变得急促,那几张纸被一阵狂风吹乱,飘落在了地上,有一张甚至穿过帘子与地面的缝隙滑了出来,慢悠悠地飘落在蓉月面前。
她犹豫了一下,起身捡起那张纸,却见纸上写了一首五言绝句:
夏日书斋静,荷风拂槛来。
芬芳盈几席,翠帙带香开。
字体饱满圆润,英挺朗秀。蓉月虽早知道皇子们自幼接受了良好教育,书法必然出色,然而近距离看到这样的字,还是忍不住流露出钦佩的神情。
她盯着手中的纸出了好一会神,再度抬头时却发现屋外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风愈发大了,将院子里的尘土吹得肆意飞扬。苏培盛不知去向,蓉月眼见着胤禛桌案上的纸笔被吹得零乱,略一踌躇,默念了一句得罪,还是进了书房,伸手将窗子合上,把飘落至地的纸张捡起来压在砚台下。
“蓉月姑娘,你——”苏培盛气喘吁吁地进了书房,正撞上蓉月在整理书案。四目相对,蓉月顿觉尴尬,连忙解释道:“我是来关窗的,四爷的东西被吹乱了。”
苏培盛只略怔了一瞬,很快反应了过来,笑呵呵地摆了摆手:“无妨。我只是来告诉姑娘一声,外面下雨了,姑娘若是没带伞,只能再等一等了。”
蓉月转头看向窗外,雨声淅沥,而且越下越急。头顶上的乌云浓如泼墨,只怕待会还有一场大雨。
她纳闷道:“四爷怎么还没有回来?”
苏培盛挠了挠头,正想说话,忽然殿门被人大力推开,一个高大的人影走了进来。
胤禛的衣角沾染了些许湿意,整个人都笼在一层薄薄的水雾中。他抬眼时,那墨黑的睫毛上缀了水珠,摇晃欲坠,衬得瞳孔深处似乎也涌动着波纹。
他的目光越过苏培盛,落在了蓉月身上。
蓉月轻声道:“四爷?”
胤禛似乎低低地嗯了一声,略有些不稳地向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
离得近了,蓉月才觉得他的状态不太对劲。胤禛额头全是细细密密的汗,嘴唇发白,看着自己的眼神也有些迷蒙。
她正要叫苏培盛过来扶一把,然而下一刻,胤禛身形一晃,脚下一顿,不受控制地倒向了她的肩头。
咫尺间,他急促的呼吸带着难以忽视的热度,给她的耳垂染上了一抹红。
蓉月整个人都僵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五言绝句是《雍邸集》中的《夏日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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