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
蓉月颇觉意外:“您怎么在这儿?”
她下意识地抬步向亭子走了过去。
那道瘦削的人影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并未作声,仿佛刚才的呼唤只是蓉月的错觉。
她走近了,这才看清他面上的神色。素来沉静如湖水的眼底却泛着显而易见的波澜,与平日的内敛自持大相径庭。
蓉月不知他为何会毫不掩饰地露出这样黯然的神色,正不知所措时,忽然听见他开口道:“你也是从回芳墅过来的吗?”
“对,娘娘命奴婢给德主子送去贺礼,恭贺她有——”蓉月话说到一半,蓦地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回想着胤禛的话,他说“你也”,难道......
蓉月这才明白了他面上的郁郁神色是从何而来,想必是胤禛听说了德妃有孕的消息,特意前去请安,而德妃却一如既往的冷淡吧。
这对母子之间生疏而尴尬的关系,后世的许多文学影视作品中都有所体现。从前蓉月并不觉得有什么,最多不过慨叹一句世事无常,然而如今亲眼看见胤禛因此事的失落与涩然,她却情不自禁有些心疼。
明明胤禛自始至终都是无从选择的那个人。疏远生母并不是他本意,可疏远亲子却是德妃自己一手造就的。
她垂落身侧的手轻轻揪住了衣衫,想要说些什么话安慰他,却觉得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只能涩然道:“当初形势所迫,德妃娘娘不得不接受母子分离的现实,她心里自然是难过的。这些年四爷在皇贵妃身边一日日长大,德妃娘娘看在眼里,也一定会欣慰的。只是分离了这么些年,她或许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对四爷的关心,所以才会克制自己的感情。”
蓉月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鼓起勇气道:“四爷,奴婢读过晏殊的一句词,或许放在今日的情形下不太恰当,但其中的道理奴婢却很喜欢。”
她对上胤禛探询的目光,缓缓道:“'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四爷,若是过去的事情已经注定无法改变,您为何不试着去放下,不再计较,珍惜当下呢?皇贵妃一向视您为亲子,处处关怀备至,虽非四爷的亲生额娘,却有养育之恩,这一切不足以抵去您心中的遗憾吗?”
胤禛身子微微一震,低垂了眉眼,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蓉月只能看见他起伏的胸膛。她俯身道:“若是能得偿所愿自然是好,只是四爷莫要顾此失彼,忽视了皇贵妃的一片关怀。”
她静了静,低声道:“奴婢方才言语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四爷宽恕。”
许久,他淡淡一笑:“无妨,你说的对。”
袍角拂过桌角,簌簌如风。他站起身,慢慢走到了蓉月面前,两人距离极近,呼吸相闻。蓉月盯着脚下的地砖,隐约觉得一缕轻而幽的花香袭上鼻间。
面前的少年比她高出一个头,她即便是稍稍抬头,也只能看见他掩在衣领后若隐若现的喉结。
许久,她感觉到一只手落在了自己的头顶,轻轻揉了揉。
再度回神,蓉月听见一声微不可闻的话语被夜风揉碎,伴随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四散在那若有若无的花香中。
“多谢。”
她停在原地,只觉得心跳忽然快了些。
康熙此行虽说是避暑,但朝政之事却是半点没落下。他依然勤勉如初,每日批阅奏折到深夜。
不知是不是天气的缘故,康熙这些日子情绪明显不佳,御前侍奉的宫人都小心翼翼,唯恐龙颜大怒。
心情不好,饮食起居自然也要受到影响。
这日撤下晚膳后,佟佳氏叫住了蓉月:“这几日皇上胃口不好,进膳不香,御前的人绞尽脑汁也没法让皇上多吃几口,你有没有什么主意?”
蓉月为难道:“御前的人最熟知皇上的喜好,若是他们也没有办法,奴婢只怕更无能为力了。”
佟佳氏想想也是,不由得轻叹一声:“皇上这些日子消瘦了不少,也不知这朝堂什么时候能够太平。”
她思索片刻,道:“圣体欠安,本宫也不能袖手旁观。蓉月,你做一些容易咀嚼的食物,明日本宫探望皇上的时候带过去,看看是否合他的口味。”
蓉月答应了,佟佳氏又道:“本宫今日听李德全隐约提起,说是皇上今日想吃些面食,你便按着这个要求去做吧。”
“是,娘娘。”
第二日傍晚,蓉月提着食盒随佟佳氏去了渊鉴斋。
殿前的李德全看清来人忙迎了过去,笑道:“娘娘,万岁爷刚召了太子爷入内觐见,恐怕得劳烦您先在偏殿等候片刻了。”说着,他亲自引着佟佳氏进了东面的殿内。
候了片刻,李德全借着添茶水的间隙入内禀告,很快,蓉月透过门前悬挂的珠帘看见一个身形高大的人步伐稳健地离开,瞧那华贵的衣饰,必然是皇太子胤礽了。
佟佳氏领着蓉月进了内殿,康熙面上挂着和煦的笑意,淡笑着令她坐在自己身侧:“朕正觉得有些饿了,爱妃恰好就来了。”
佟佳氏柔柔一笑:“皇上心情不错,想必太子的功课完成得甚好。”
提起胤礽,康熙眉眼舒展,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欣慰:“胤礽没有辜负朕和他众位师傅的教导,不仅诗书娴熟,于朝政之事也颇有见地。”
“太子天资聪颖,又素来刻苦,能为皇上分忧。”佟佳氏微微笑着道。
蓉月将食盒中的菜一道道摆了出来,一抬眼便看见康熙的神情,充满了慈父的关怀。毕竟胤礽是他亲自册立的皇太子,又倾注了大量的心血,才成长为如今文韬武略样样精通的未来储君。
康熙品尝着佟佳氏亲手布的菜,时而说笑几句,两人看起来便如平常人家的夫妻一般。
这个时辰康熙已经用过了晚膳,因此蓉月只做了几道分量不多的面食和饮品。冰镇绿豆汤清凉解暑,蜂蜜白米糕软糯可口,松仁玉米清香甜脆,还有一道木耳虾皮青菜包。
“皇上,尝尝这包子吧。”佟佳氏将一只蓬松绵软的包子放在了康熙面前。
馅料是切碎的木耳、鸡蛋、豆腐皮、粉丝和炸至金黄的虾皮,混合了盐、醋、麻油之后在锅内翻炒做成的。虾皮的油香和素菜的清香融合在一起,吃起来很是下饭。康熙尝了尝,道:“不错。”
几道菜吃下去,康熙似乎兴致大好,又吩咐李德全添了两碗红枣薏米羹:“舒仪,你孕中辛苦,再吃碗羹吧。”
李德全觑着他的神色,笑道:“皇上的胃口比前几日好多了,想来都是娘娘的功劳。”
康熙颔首:“朕也这样认为,你带来的点心,原就是比旁人做的更香一些。”
佟佳氏赧然一笑:“皇上折煞臣妾了。”
待膳食撤下,李德全躬身道:“万岁爷,是否要歇息了?”
康熙道:“不急,把朕吩咐你整理的那一堆奏折拿来,朕再看一会。”
佟佳氏见状,开口道:“皇上,时辰不早了,不如安寝吧。”
康熙握着她的手道:“爱妃先回去休息吧,朕心中有数。”说罢,他便吩咐李德全好生送佟佳氏出去。
佟佳氏无奈,只好行礼告退。
出了殿门,李德全压低声音道:“万岁爷忙于国事,已经好几日都熬到二更天了。”
佟佳氏眉头紧蹙,道:“你也该劝着些皇上才对。”
李德全苦笑:“奴才劝过几句,然而万岁爷却说无事,让奴才不要多话。”他擦了擦额头的汗,说道:“万岁爷这些日子不仅歇息晚,睡得也不安稳,喝了安神汤也不见效。”
佟佳氏道:“本宫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回了凝春堂,佟佳氏问蓉月道:“你有什么法子,能做一些助眠的汤饮,让皇上睡个好觉吗?”
蓉月犹豫片刻,道:“奴婢并无十足把握,娘娘容许奴婢想一想。”
她回了房间,顿时觉得有些头疼。自己自然可以做助眠的汤饮,可是却不清楚效果究竟如何。
蓉月从房间的书架上取了一本书下来,仔细翻阅着,很快已经想出了一道有助眠功效的粥。
《饮膳正要》上说,酸枣粥可以“治虚劳、心烦、不得睡卧”,若是以酸枣仁研磨成末,再加上粳米熬制成粥空腹喝下,或许可以安眠。
只是这安眠效果,蓉月却有些没把握。她不清楚自己如今的金手指能否做到意随心动,想做什么都可以如愿。
蓉月思索半晌,心中打定了主意,便起身去了云萝的房间。
一进门便看见云萝正站在桌前,俯着身子仔细挑选着茶叶。她抬头看见蓉月,奇道:“这个时辰,你怎么来了?”
蓉月坐下,说道:“云萝,劳烦你帮我沏一壶茶,要最浓的。”
对上云萝讶异的目光,她补充道:“最好喝了以后晚上可以睡不着觉。”
“……啊?”
作者有话要说:云萝:我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注:“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出自晏殊《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