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一片狼籍,等薛家的马车声走远后,李氏慌忙回去屋里查看藏钱的地方,见里头的钱串银锭全都安在,才稍稍缓下神来。
宋同晋涨红着脸,站在屋门口责怪道:“我同意你买孩子过继,可没要你立刻就去办呐!”
李氏分辨道:“我也没想到会这样,还不是三丫头,是她说她们害了那赵三儿,对赵家亏欠的,我就想着她肯定心甘情愿……”
“那你也不能……”
“是我听她们说,薛家要照应那俩孩子,我怕去得晚了,就被她娘家人弄走了。”李氏又捶胸顿足哭天抹泪起来。
安秀安娴在旁边听着,这才彻底明白了前因后果。
宋安秀蹲在厨房边默默垂泪不语,宋安娴缓缓吐出口浊气来。
宋安珩仍没回过神来,追问父亲:“大哥他,真的不是咱家亲生的?”
宋同晋紧闭着嘴,捡起掉在地上的书籍。
宋安珩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淌出泪来,“大哥、大嫂……”
三年多前宋安承离家时,宋安珩才将将十岁。他平日与大哥最是亲近,大哥待他也亲厚,教他扎马步练拳脚功夫,更带他上山玩耍。
家中的粗活重活全都是大哥操持,他也曾埋怨爹娘待大哥严苛,却没想到大哥竟不是亲生的。
宋安珩心中大恸,大哥每日辛勤劳作,大嫂更是用嫁妆填补婆家,还顶着忤逆公婆的罪名,想方设法保全二姐,更不用说上山下河贴补家用。
可爹娘都做了什么!?
大哥被迫投军,大嫂被强占陪嫁,还被强行过继子嗣,断她日后退路!
家中拆他们的血肉,还要被揣度算计!他的爹娘怎会是这样的人!
宋安珩冲回东屋里,伏在桌前痛哭。
他对父母失望至极,心中诉不尽的苦与泪,忽然他起身取出信纸,将心中想法尽数写下来。他洋洋洒洒写满了数页信纸,最后落上了大哥生前所在的军队。
若是大哥知道这些,定然不愿看到大嫂这样受苦,定然会还魂归来保佑她的!
宋安珩将祭告信捧在怀中哭泣,他心中想着,若是大哥还在人世,那该多好。
他再度颤巍巍提笔,在信封上写下一句:愿诸天神佛保佑我兄长,魂归来兮!
……
平安县中书信皆汇总至驿站,再由驿使送往他处。
一封信单独置于驿站桌边,驿使前来取信件时,指着这封信问道:“此信为何单独放置?”
“正是要送给轻骑将军麾下宋校尉的,他们昨日才刚开拔,你去时路上应该能够遇见。”
驿使便将信单独揣进怀里,再将其他信件收进包囊,随后沿着官道策马而去。
军队行军虽急,可总归跑不过信使的快马,不过大半天就追上来。
驿使大声问道:“宋校尉可在?”
“在。”
宋安承策马而出,驿使掏出信件递上,“信已送达,请校尉查看。”
宋安承微怔,没等他多问,驿使就已经驾马而去。
他低头看信,信封上清楚写着抗边军宋安承亲启。
如今他已不在抗边军中,想必是这两日他在驿站居住,驿使知晓他先前所属军队,这才特意送到他的手中来。
程将军见他手中的书信,也是一怔:“是家书?”
“尚不知是何人送来的。”宋安承将信收起,继续打马行军。
……
打从收到信起,宋安承就神不守舍。
行至定县时,队伍驻扎在驿站,程将军再次将他带到身旁来,二人坐着叙话。
“家中妻儿老小可安泰?”
宋安承的面色有些微复杂。
“无妨,凭你的本事,即便上不了战马,做军中书吏参谋亦可。军中为你养老送终,不必回家。”
宋安承沉默不语。
“军中也有老兵老将,待到晚年也不寂寞。”程将军笑眯眯说道,“既然你心思已定,那就千万不可还家。就怕还家时看到的是荒坟野冢、野草萋萋。”
“更怕家中妻子改嫁,早已儿孙满堂。”
宋安承猛然起身,向程将军抱拳拘礼,沉声道:“末将——”
“别别别!军中离不开你。”
“我——”
“前几日你我还约定纵横沙场,马革裹尸!”
“将军——”
“若没了你这帮手,我怕是要少许多乐子。”
宋安承冲口而出:“将军若缺乐子,可去我家,我侍奉将军终老。”
程将军长长长长叹一声,“你人还在军中,怎么心就飞走了,先前还说要与我同生共死。”
宋安承苦笑着坐下,叹道:“家中养母算计得厉害,我那娘子先被扣下陪嫁,如今更被断去后路。我若再不回去,怕就没她的活路了。”
“当真?”程将军叹道,“若是这样还能苦等着你,那可真是用情至深的好女子。”
宋安承的表情又开始复杂。
当初薛氏刚嫁进门时,看家中家徒四壁就后悔了。性子更是如下山猛虎般,横挑鼻子竖挑眼,将宋家上下数落个遍。她更是不愿宋安承近身,仅有过的两次亲近,也均未有夫妻之实。
他原本以为薛氏巴不得他死在外头,好另寻良配,却没想到她竟一直苦守在宋家。
宋安承直到这会都难以置信,若非家书是小弟亲手所写,他都以为是送错了人。
程将军见他仍然面带愁绪,“你往后想做何打算?”
宋安承张口结舌,他刚刚还归家心切,这会又迟疑起来。
他并非宋家亲生,养父母对他无甚亲情。弟弟妹妹们虽同他亲近,可即便少个哥哥,他们也仍有大好的前程可奔。
唯独薛氏。
他不敢信薛氏当真等着他,却又怕真的耽误了她,叫她错付一生。
宋安承的心头如火烧油煎般煎熬,即便是在生死之际,他也未曾如此矛盾迟疑过。
“近乡情怯,”程将军一语道破,“看来家里有你惦记的人啊。”
宋安承面上一紧,往日镇定沉稳的宋校尉竟罕见地窘迫起来。
这三年多的军旅生活于宋安承是磨砺亦是折磨,别的兄弟还能有个念想,他曾一度重伤濒死,心里却空落落无处可去。
若哪一回他当真死在战场上,或许会化作孤魂野鬼,无根无凭地飘荡在这人世间吧。
小弟的一封家书,薛氏近四年的苦等,仿佛化作了一道风筝线,牵住了他的心神。
漂泊了许久的神魂,仿佛忽然寻到了归处。
作者有话要说:《十五从军征》作者:佚名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饴阿谁!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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