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德听完弟弟的分析,沉默良久,最终还是缓缓摇头道:“我不是为了升官发财。”
书致翻了个白眼:“不要告诉我,你是为了证明自己。”
“当然不是。”
“那就是想体验一下‘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滋味?”
“我有那么无聊吗?因为读了两句诗,就花费十年去考个进士?”成德哭笑不得,复又叹道,“我只是怕自己一事无成。”
哈?你还一事无成?那我们这些三百年以后连个百科词条都混不上的人该怎么办?书致不由目瞪口呆。
纳兰成德微微叹出口气来。这个冬天他又病了两回,生病的次数没有比以往更多,但也没有更少;每次生病仍然是卧床十几天,症状没有更严重,可也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成德所受的打击,却比以往任何一次生病都来得重。
你道为何?
原来,因为他所患的这种继发性的先天免疫力缺乏综合征,实在太过罕见,就连书致有着前世十几年临床生涯、读过几万篇知网医学论文,也从未见过这种病症;更别提在这个资讯不发达的年代,一个太医终其一生也不过医治几千个病患,就更说不清这是什么病了。
明珠历年请过来给成德问过诊的几十位大夫当中,大部分御医认为这是一个很大的症候,不恶化就已经谢天谢地,想真正痊愈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但是也有大夫认为,成德在夏秋两季活动自如、吃嘛嘛香,只有在冬春两季容易感染时气。可冬春两季本来就是流感多发的季节,正常的小孩也很容易感冒发烧,所以成德患的只不过是比寻常人更严重亿点点的小儿弱症,只要好好地养到成年,兴许也就好了也未可知。
虽然后一种说法只是没有根据的推理猜测,但是明珠夫妇为人父母,自是更愿意相信自家宝贝会好起来。那些大夫见他们先入为主、心中已经有了预设,哪里还敢对尚书大人说“你儿子死定啦,这辈子也治不好啦”,于是纷纷改口附和,称成德长大之后这病就会逐渐好转。
至于长大是长到多大?逐渐好转,是好转到什么程度?咱可没打包票,您就自个儿看运气吧!
明珠夫妇见这些“专业人士”都异口同声地说儿子会好,瞬间信心大增。
书致虽然猜到这些人是在说瞎话,但也正是因为信了他们的瞎话,明珠夫妇才觉得大儿子迟早也要像正常男孩子一样,承担支应门廷、照顾妻儿、赡养父母的责任,所以从来都没有把纳兰成德当成一个只能终身卧床修养的病号来养,而是让他如常念书习武、学习各种规矩礼节。
也是因为这个谎言,纳兰家才没有整日笼罩在丧子的阴影当中——成德受父母影响,一直以健康人的标准要求自己,努力学习,不肯落后于人;明珠夫妇都在很认真地在当官、管家、积攒银子产业,为获取顶级的医疗资源而奋斗。他们一家人不仅没有整日以泪洗面,反而更有活力和干劲了。
书致见状,也就懒得拆穿这些人的小把戏了。
可是谎言终究是谎言,今年双生子已经满了十四岁,勉强算是长大了,这病还一点不见好转,成德不禁十分烦闷,开始思考起自己的将来。
明珠想让他以武职出仕的念头,是建立在“我儿迟早是英俊潇洒身体倍儿棒的帅小伙”的蜜汁自信上的。假如这个基础不成立,那么纳兰成德将来的前途就十分堪忧了。
因为没有哪个上司会信任一个一年要在床上躺三四个月的下属;也没有哪个下属敢把自己的前途托付给一个病恹恹的上司。他可以预见的将来就是躺在父亲的功劳簿上吃老本,混个一官半职,宅在家里养病吃空饷而已。
当然,从他把顾贞观等落魄文人视为知己就能看出,成德本身也不是那种名利心很重的人,更非那种事事都要压同龄人一头才开心的“卷王”。要是家里再多十个叔伯、八个兄弟。他估计还真敢躺平,在家里吟诗作词、读书终老。
问题是纳兰家的家庭结构又不允许他做这么不负责任的决定——
明朝末年,满人的祖先还在关外啃草牧羊的时候,书致的高祖父、末代叶赫贝勒金台吉曾经跟建州女真联姻,把妹妹孟古青嫁给努尔哈赤为妻。
没想到努尔哈赤这个“满洲好妹婿”,转过头来就带兵抢了大舅子的羊、占了大舅子的地,还把不肯投降的大舅子活活烧死在了叶赫城里。叶赫王族的其他男性也在这场战争中死伤惨重,仅有纳兰明珠这一支存活了下来。
而觉罗氏的娘家又因多尔衮一案被顺治诛杀殆尽。
因此,明珠现在虽然步步高升,但纳兰家一无堂族,二无旁支,三无外戚妻族,下一代又只有两个男孩儿。以古人的眼光看来,这样的家庭结构,是极其罕见且十分危险的。
如果成德选择了躺平,那将来他们家下一代就只有书致一个人能够出仕做官,相当于一人之力硬刚别人家七八个兄弟、一大堆亲戚组成的关系网,支应门庭的压力会变得非常大,不当个尚书将军之类的,几乎无法维持家族地位不缀。
而且这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做法,也会降低他们家的抗风险能力,一旦书致早逝、病退、无子或者在仕途上行差踏错半步,顷刻间纳兰家就会面临阶层坠落的风险。
所以成德实在是不敢混日子,而想要在仕途上有所作为,他又必须要证明自己有着远超常人的能力,哪怕每年只工作夏秋两个季节,也能做出等同于正常人的成就。
此时满人尚武,年轻人想要证明自己,首选的办法当然是像书致这样,凭借武力战胜一个强大的对手。然而身体上的限制又决定了成德做不到这样的事,那么在千军万马闯独木桥的科举考场上力压群雄,就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书致听了哥哥的想法,不禁大为震撼,一时竟然说不出是感动,敬佩还是怜惜。
“所以,你答应了?”成德好像也看出他很受触动,满心期望地问道。
他以为自己都搬出“我是为了替你分担压力才去考科举”这么冠冕堂皇、感人肺腑的理由,完全是在说掏心窝子的话了。弟弟对家里人一向心软,哪里受得了这个,肯定要不了多久就会跟自己执手相看泪眼,拍打着彼此的肩膀互诉衷肠:“好哥哥,我永远支持你!”
没想到,书致只是沉默了一会,就起身吹灭了灯:“我不同意。睡觉。”
纳兰成德瞬间有种媚眼儿都抛给瞎子看了的感觉,追上去怒气冲冲地质问道:“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