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鳌拜(二)

正戏终于开锣。

乾清宫内,一连十个碗被放在御案上,倒了满满的梨花酿。

康熙亲自端了第一碗,豪气干云地一饮而尽,然后狠狠将碗掷在地上——这是他从清初风靡满洲贵族圈的小说《三国演义》中的《桃园三结义》一节里看来的动作,早就想实践一下。

然而不知道是景德镇御窑烧出来的瓷器质量太好,还是乾清宫的万寿百吉葫芦纹织金地毯太柔软,总之那碗毫发无伤,在地上咕噜咕噜滚了几圈,最后被门口的小太监猫着腰进来捡走了。

康熙:“......”

场面一度有点尴尬。

好在在场的其他少年也没有关羽张飞的英雄豪气,而是一群假装成熟的小屁孩罢了。几乎所有人都是第一次拿碗喝酒,很快就有人被戳破了纸老虎的伪装,要么被辣的面红耳赤、要么被呛得咳嗽连连。

众人面面相觑,哄堂大笑起来。

连康熙也忍不住笑了,慷慨激昂的誓师演讲是彻底说不下去了,他摆了摆手:“按计划行事,大家保重。”

鳌拜进门时,便闻到空气中弥漫的酒味,听到内殿里传来“喝喝哈哈”的吆喝声,定睛一瞧,只见一群半大少年正两人一组演练摔跤。

因为天气太过炎热,体面一点的孩子,尚且穿着赤膊短打;而不讲究的直接就是裸着上身,在乾清宫正殿丹陛下的空地上翻滚扭打,头上就是康熙的宝座和“中正仁和”的匾额。

鳌拜不禁眉头大皱。他常在心里抱怨康熙学习太用功、一点都不像他那个爱玩闹的阿玛,但是当小皇帝真的在群臣听政上朝的乾清宫大殿上“玩闹”起来,鳌拜又开始嫌弃皇帝这样做有失体面。

“老臣给皇上请安,吾皇万寿金安。”鳌拜行礼道。

“起磕,”康熙斜斜地坐在龙椅上,兴致盎然地说,“中堂来得正好,朕刚和他们排了一套诸葛孔明创造的‘长蛇阵法’,正想试试灵不灵验。”说着不等鳌拜反对,便高声吩咐:“你们还愣着做什么,鳌中堂是皇玛法亲封的‘满洲第一巴图鲁’,你们还不快向他讨教几招?”

“喳。”众少年笑嘻嘻地应了,也不等鳌拜起身,便三五成群地攻了上去。

为首之人正是曹寅,只见他一面笑道:“中堂大人,得罪了。”一面欺身上前,抬手便是一拳,直奔鳌拜胸前要穴而去。

鳌拜反应不及,蹬蹬退后两步,才卸去了劲道。曹寅又身子一蹲,抡起大腿扫向他的下盘。眨眼间,两人就你来我往地拆了十几招。鳌拜终究是身经百战,三五招之后就占了上风,招式逐渐变得游刃有余起来。

“你们这群混账小子,”又一次挡开曹寅的拳头,鳌拜怒道,“在皇上面前,怎么可以这样放肆!”

曹寅神色凝重,顾不上答话,拳头下得又疾又狠。其他几个少年也围了上来,联手与鳌拜战成一团。

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鳌拜现在尚且顾及君臣尊卑,不敢当着康熙的面把人打成重伤,顶多只是将少年们擒住,远远地扔出去罢了。曹寅却知道这是你死我活的局面,能多削弱对手一分就多一分活命的机会,因此顾不上什么“君子风范”,拳头下得又黑又狠,招招都是奔着致命死穴去的。

此消彼长之下,鳌拜虽能一力将众人压制,但也经常是才躲过脚下的绊子,又挨了背后的黑拳,很快就吃了几次暗亏,形容开始逐渐变得狼狈。

在又一次被曹寅从下路袭击,踹得左腿当面骨隐隐作痛之后,鳌拜心下有些惊疑不定起来。

他经常出入宫廷,虽然不清楚曹寅的来历,但也知道这小子从小就在宫里当差,似乎是内务府旗人的出身。若没有皇帝的授意,他一个奴才小子怎么敢对自己如此不客气?

鳌拜用余光环顾四周,却见御座之上康熙脸上的笑容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小皇帝望着自己,稚嫩的面庞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与凝重。一个陌生的少年站在皇帝身边,身后背着一把乌木长弓。殿门不知何时被人关上了,三个少年呈品字形守在门边,正眼也不眨地盯着他.......

鳌拜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来不及细想,下意识去拔腰间的佩刀。

然而长刀出鞘,握在手上却比料想之中轻了几分,鳌拜低头一看,却见那把顺治御赐的宝刀竟然不知什么时候断了刃,自己握着的仅仅是镶金嵌宝的刀柄而已,精钢打造的刀身早已不知去向!

“索!额!图!”鳌拜终于醒悟过来,登时气得面色涨红、须发竖立。

他不再留力,嘴里发出“喝”的大叫,猛的一拳轰在曹寅的肚子上,将他重重击飞出去。不等他爬起身来,鳌拜便飞扑上前,一个肘击重重轰在他背后。

这一击用上了一个成年壮汉全部力量,加上体重带来的加速度,力量恐怕不下二百斤。曹寅当今惨叫一声,一股血腥味在口鼻中弥漫开来。

“还有谁敢来?!”鳌拜起身怒喝。

一众少年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竟然刷刷地齐齐后退一步。

鳌拜高举双手,全身肌肉发力,猛地挣开胸前衣襟。他袒露的胸膛上,覆盖着大大小小不下二十处疮疤。那些伤痕层层叠叠,狰狞可怖,几乎看不出来肌肤本来的颜色。

众人一时都被镇住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向康熙,高声质问:“你要杀我?!”

“这一条刀疤是前明万历四十年跟随太/祖皇帝打乌拉部的时候留下的,这里的箭伤是天命三年跟随太宗打抚顺的时候留的。这里是崇德五年松锦大战的时候,为生擒洪承畴而伤的,险些贯穿脏腑。”

鳌拜双目圆瞪,虽然是站在丹陛之下,却仿佛在俯视康熙一般,拍着胸膛重重发问:“看看这些伤,你凭什么杀我,你怎么敢杀我?”

“你是有功。”康熙强作镇定,站起身来大声反问,“但苏克萨哈也是戎马一生,他就没有功劳吗?你为什么杀他全家、株连三族?多尔衮带兵攻克山海关,难道就没有功劳?你为什么怂恿皇阿玛开棺戳尸?正黄、正白两旗的将士一样有功,可他们的田地却被你霸占,致使这些从龙之人沦为乞丐娼/妓!”

“今日之局全因你结党营私、残害忠良而起!鳌拜,倘若你就此束手就擒,朕或许还能念在往日的情分上饶你一命。”

“束手就擒,笑话!我先拿你这个昏君!啊——”鳌拜放完狠话,忽然惨叫一声,原来是曹寅从地上爬起来,趁鳌拜和康熙对峙,拔了匕首上前一刀捅伤了他的后背。

滚烫的鲜血泊泊流出,很快淌满了鳌拜的后背,他像个血池里爬出来的鬼/魂一般,狰狞可怖。后背的肌肉因剧痛而纠结成团,那满身的伤疤沾染上鲜血,让他莫名显出几分虚弱苍老之态。

曹寅心中瞬间闪过一丝不忍,这一刀虽然刺中了要害,却未能捅得有多深。

“小心!”书致顿觉不妙。

众人刚刚露出一丝释然的神色,忽见鳌拜迅速转身,用那蒲扇大的手掌回身一抓,便毫不费力地把偷袭他的小孩拎了起来,高高举过头顶,往台阶上重重一掷。

“阿寅!”

书致忽听身侧有人惊叫一声。他紧绷到了极点的神经空白了一瞬间,才骤然反应过来——他的任务是站在丹陛上保护康熙,身边只有皇帝一人,所以能够在他耳边发出声音的也就只有康熙本人了。

书致难以置信地回头,便见康熙从龙椅上跃起,三步做两步冲下台阶,便要去救人。

“皇上!”书致连忙将他死死拽住,按回椅子上。

康熙脸上的惊恐之色一闪而逝,他闭上眼睛,流下一行眼泪,很快恢复了镇定的神色。

他知道自己犯错了。作为帝王,他应当安分地坐在“正大光明”的匾额下,当一个运筹帷幄的棋手,指挥着“棋子”们与敌人相斗。然而看见曹寅受伤的瞬间,他失态了。他错误地表露了对某一个特殊的“棋子”的关心,也就等于将自己的弱点暴露给了敌人。

果然,鳌拜看见他的反应之后,先是一愣,然后竟然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用铁爪一般的手掌一把掐住曹寅的脖子,将已经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少年提了起来,然后嘴角噙着志在必得的微笑,得意地看着康熙:“让他们退下,打开殿门。”

开门自然是不可能开的,局势发展到这个情形,连在场年纪最小的孩子都知道,即便康熙愿意放他走,也过不了太皇太后那一关。

康熙只能绝望地看着那只手臂渐渐收紧,在少年白皙的脖颈下留下一道紫红色的血淤。曹寅痛苦地咳嗽起来,无力地抬起手推拒着鳌拜的钳制,很快就觉得呼吸困难、头痛欲裂,就在他几欲昏厥之际,忽然见白光一闪,一阵尖锐的风掠过脸庞。

鳌拜惨叫一声,蹬蹬退后两步,不由自主地松了手,捂住右臂跪倒在地。

众人大惊,定睛看去,只见一支白羽飞箭洞穿了他肌肉虬结的右手小臂,速度快得没有一个人看见它是从哪儿来的。眨眼之间,精铁制成的箭簇就没入了血肉之中,只剩白杨木箭杆留在外面,染血的尾羽还在微微抖动。

要知道弓箭乃是远程兵器,比手/枪要难命中得多,其威力必须在开阔的旷野中、骑在马背上才能完整发挥出来。在室内这么狭小的空间,曹寅的脖子和鳌拜的手掌又正在“亲密接触”之中,开弓之人竟然能够一箭命中手臂这样狭小的目标。

这样的神乎其技,不由让鳌拜倒吸一口凉气,头一回生出些“后生可畏”的感叹来。他抬头跟丹陛上的少年对视,终于记起这个少年似乎是纳兰明珠的儿子,然后便从十三岁男孩的眼里看到了异于常人的冷静和淡漠。

不是像康熙这种被长辈强行调/教出来、实则慌得一批的故作镇定,那眼神平静无波,看不到丝毫情绪,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刚才血腥打斗或者君臣争辩的影响,以至于鳌拜只用了一瞬间就肯定,跟他对视的,必定是一个经历过得失、看惯了生死的成年人。

鳌拜的眼角剧烈抖动起来,他用那一只完好的手臂指了书致颤声质问:“你,你究竟是谁?!”他的面庞剧烈抽搐,神情中泄露出不加掩饰的震惊、恐惧和愤恨,好像看到了天底下最可怖的恶鬼野怪一般。

书致亦是紧张不已,险些以为自己穿越者的身份被识破了,还未等他想好应对之策,鳌拜就忽然发疯似的站起来,高举双手大声怒吼:“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你滥杀功臣,秽乱后宫!好狠的心,好大的胆子!九泉之下,我必将你今日所为,告诉太宗世祖!”

布木布泰正是太皇太后的闺名,太宗、世祖则是她去世的丈夫皇太极和儿子顺治。

众人不禁脸色大变。康熙更是气急败坏地吩咐:“拿下他,不论生死!”

生怕他再喊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众人纷纷扑上去,按腿的按腿,按胳膊的按胳膊,三下五除二就将动弹不得的鳌拜压倒在地,五花大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