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上策

孟深得知两府和解的消息,已是下值回府,入夜时分。

他已经好几日不曾回家了,今日能回府休息一晚,还是皇帝赶他回来的。

明日便是中秋佳节,圣人将携众臣于城外日月祠举行祭祀大礼,孟深身为千牛卫中郎将,提早好几日就忙起来了。

每年中秋都有祭祀大礼,孟深不是生手,本不必这么忙碌,偏偏敬国公闹着全城抓刺客,京中巡防的金吾卫忙得脚不沾地,宫中禁卫跟着戒严。

一个敬国公府就搅得雍京上下不得安宁,其中属他孟家最遭罪,难怪圣人要赶他回来休息,不过是给他一晚上时间冷静,方不误了明日大事。

谁爱冷静谁去,反正他不会。

“来人,备马!”

孟深身上盔甲未卸,阔步间带出一股冷厉之气,气势汹汹便要出门。

“阿耶留步!”

一个声音急急传来,孟深正值怒火中烧,并不理会,脚下生风,转瞬便走至角门,角门外一匹骏马正哒哒轻踏着蹄子,石板路面轻震,入夜时分听得格外清楚。

“阿耶!”

“阿耶!”

“阿耶千万去不得啊!”

呼唤声缀在身后,一次比一次急促,一声比一声凄厉,孟深满腹积怒的思绪被这道声音牵回些许,脚下一顿,终是回头看去。

回廊里一盏灯火蜿蜒而来,灯后的人影渐渐清晰起来,小娘子覆着面纱,提着灯气喘吁吁地小跑着过来,灯光照亮她深蹙的眉眼,忧色浓重,夹带惊惶。

“阿耶留步,听儿解释!”

“这么晚了,瑾娘好生去歇息,其他事情不必再管。”

孟深难得对她冷了脸,“我这便进宫问问圣人,他敬国公府的人犯下此等恶行,便是你愿意和解又如何,这事不能轻易揭过不提!”

“阿耶!”

孟秋瑾追下石阶,踉跄着跌在地上,灯笼也滚落一旁,身后跟来的婢女发出惊呼,上前要搀扶,她却不理,忍着腿上磕碰的阵阵疼痛,仰头哭求,月色映出她眼底的泪意,水色微烁。

“阿耶莫去!”

孟深闻声连忙回头,惊怒道:“都呆站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娘子扶起来!”

几个婢女被吼得一抖,一通手忙脚乱地上前搀扶小娘子,孟秋瑾的脚心刚落在地上,膝盖便传来一阵钻心的疼,她眸光震颤,忽然半边身子倒向婢女,轻声吟痛。

“叫你鲁莽,夜里看不清路,还这样在府里跑。”孟深几步走过来,看她连站都站不稳,心疼不已,连忙命人去坊内寻医者,又让婢女先扶她回房里。

“阿耶!”孟秋瑾不愿走,伸手猛地抓住孟深的衣袖,面露哀色,“圣人已经下令了结此案,金口玉言,已成定局,再难斡旋,此时不宜再进宫了,否则触怒圣人,反教敬国公府看笑话。”

她不说则已,一提起这个,孟深的怒气便又卷土重来。

“若非你答应和解,事情又怎会是这般局面,此事摆明了是他敬国公府伤人在先,又有东宫督查此案,想必很快就能查清,你糊涂啊......”

孟深狠狠一拂袖,重重“嗳”了一声,脸色难看得紧。

孟秋瑾扶住廊下的柱子站稳,眼神示意婢女退下,待人都遣远了,只剩下父女二人独处,她才缓缓道出:“阿耶,荣安县主性子烈,单她那日不愿被四皇子押送至府衙,欲求死以证清白,今日孟府想凭一个婢女的证词,再加一个东宫,也是无法惩治国公府的。”

孟深冷笑:“怎会无法惩治,除了她,还能有谁下如此恶毒手段,莫不是他敬国公府还要污蔑这脸上的伤是你自己撞上去的不成?一个女郎毁了自己的容貌,赌上一辈子,就为了攀扯他区区一个国公府的女郎,岂不可笑!”

孟秋瑾垂眸,轻声道:“阿耶,如今证人只有一个菱花,那荣安县主先是选了偏僻之处动手,怕罪行曝光,又大胆寻死,求得一条生路,阿耶当日闹到圣人面前,圣人没有判她的罪,而是交由东宫调查,便说明他还不敢因此事擅动敬国公府。”

“菱花一人之言,分量太轻,她是孟府的人,圣人心里到底有疑虑,阿耶伴驾多年,想必最该明白圣人的心思。”

这个道理,孟深怎会不明白,只是不愿去想。

双方各执一词,难以判定真假,若放在没什么身份的百姓头上,大可用刑拷问,但难就难在两府皆是朝中的勋爵重臣,没有如山铁证,又不能对当事人随意动刑,两位小娘子也都受了伤,一人毁容,一人重病在身,长此以往下去,案子断不清,于东宫有碍,两府关系日渐交恶,终会影响朝中局势。

和解一途,实为上策。

孟深越想越生了恼怒,一掌狠狠拍在柱子上,惹得廊下震动,浮尘飞扬,“那便要我忍气吞声,放任自己女儿咽下这等泼天冤屈,乖乖与他敬国公府和解,日后朝中同僚背后该如何笑话我孟深窝囊,他国公府日后又该如何猖狂地欺到我头上!”

“阿耶莫急,儿赶来阻止阿耶进宫,只是不想阿耶再违逆圣人的心意,他敬国公府,总该为自己犯下的过错付出代价,今日和解,实是缓兵之计。”

孟秋瑾温声道来,如山间泉水汩汩流淌,不觉间有种抚慰人心的安定气息,叫人再如何惊怒不定的思绪也要被抚平得齐整,安宁。

孟深心绪平稳下来,这才听出些许话外之意,“圣人既已定案,瑾娘又能如何打算?”

孟秋瑾道:“儿昨日听菱花提起,原来当日还有一人目睹了荣安县主动手伤人的经过,只是眼下还未找到那人,怕被国公府寻得先机,便答应与其和解,方能使他们放松警惕,待找到那人,集齐铁证,伺机重翻旧案,便是圣人,也不会再有疑虑。”

孟深闻言禁不住大惊,“瑾娘可有弄错?当日竟然还有证人?”

孟秋瑾淡笑,“中元盛会,又身处畅园,最少不了的便是人,即便她荣安县主再怎么筹谋寻觅僻静之处,也定会留下蛛丝马迹,近来国公府又屡屡造谣,咄咄逼人,儿料定再如此下去,怕是要落于下风,被他们扭曲是非黑白,苦于阿耶因国公府牵累,日夜忙碌,儿无法与您详谈此事,只好先斩后奏,顺势答应和解,还望阿耶切莫责怪儿自作主张。”

听她这一番分析,任是孟深这般一根筋的莽夫,也能从中体察到她的良苦用心,看着扶柱而立,瘦弱得仿佛能被风吹走的小娘子,苦涩之意越发涌上心头。

他这自幼饱受苛待,费尽心思才寻回来的女儿,不能如二娘一般骄纵任性,肆意撒娇也就罢了,还要屡屡为了孟家的将来委曲求全,是他做这个阿耶的没用。

孟深咽下苦意,再没了先前的怒气勃发,只是小心翼翼探问:“瑾娘,你的脸可好些了?”

孟秋瑾微微一别脸,“阿耶不必担心,已经不疼了。”

孟深见她这般,心下更为疼惜,“夜间风凉,快回去歇息吧,你放心,阿耶晓得你的苦处,不进宫了,待寻到那个证人,你想如何收拾那荣安县主,阿耶都听你的。”

......

深夜,正值寅时三刻,月落参横,空暝幽静,初秋夜风拂过天色浓墨似的雾色,又旋而落在坊市鳞次栉比的屋舍,颤动了宿卫长街的一列列环首刀鞘。

除了腰悬横刀,夜巡长街的金吾卫,各处坊市内皆有灯火通明,彻夜寻欢之处。

崇义坊内也有一处,敬国公府,桐月居内的南面灶房一派灯火通明。

灶房内,葭倚、碧梧、苍露等几个近身婢女在案板八尺以外站成了一排,静静围观几乎整个人都要扑进瓷盆里,埋头苦干,挥汗如雨的小娘子。

苍露看了会儿,出声指点:“娘子,以掌心末端用力,揉面时尽量往里收,不行就再摔一摔,摔了接着揉。”

葭倚搭腔:“若没劲了,奴可以帮您摔。”

时姈发狠了往死里揉面,哼哧道:“不用。”

碧梧没吭声,默默看着小娘子又努力地揉出了一团不成形的白面团。

时姈捧起这坨黏糊糊的面团,垂眸盯了会,忽然泄气似地往边上一扔,砸在另外两团早就揉废了,正呈现硬邦邦开裂状的面团上头。

想她昔日也是个从揉面到烘培成品都能一手拿捏的手工达人,虽然全程翻阅工具书,跟着网上视频学,纯属业余,但也有些经验的。

可惜了,她没力气。

刚在宫里折腾了半天,马不停蹄赶回来又要动手揉面团,能有力气才怪了。

明日中秋,本想亲手做个糕饼,体现诚意……

时姈满眼疲惫地望了眼外头跃跃欲试要亮起的天色,算了,让诚意去死。

她擦了擦手,指苍露,“你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