袍角纹丝未动。
时姈虚弱地喘喘气,接着说:“可殿下不在,听闻许是去见圣人了,才又去了甘露殿。便是真如殿下所言,荣安有幸先见了圣人,那也是,荣安不愿再纠缠此案了,与殿下绝无半点干系。”
“荣安斗胆问殿下一句,今早孟府婢女在畅园服毒自尽,系因盗窃主母财物后逃窜入园,此事可是真的?”
不等对方回答,时姈很快自嘲地笑了一声,“对殿下而言,荣安是疑犯,想来与畅园有关的线索,殿下必不会透露半分,只是众生皆苦,谁都有身陷囹圄之时,小小的婢女尚能寻得解脱,荣安也,亦有此心。”
袍角终于微微动了动,傅敛没有拉开她的手,而是顺着她的力道轻轻躬下身,态度一反先前冷然,又恢复几丝温和,“疑点尚未查清,县主也想求个解脱?”
“正是尚未查清,才会接连几场风波都要牵连至国公府,殿下这几日,应当也有此烦恼罢?”
傅敛沉默不言。
若察觉她就是那个在背后煽动舆论之人,不会是这个反应,时姈心头稍定,再度走老本行—卖惨。
“殿下兴许不知,荣安当日能从鬼门关脱身,全靠祖父请来了妙春君,本想这回能彻底治好荣安身上的顽疾,可世事难两全,便是要荣安委曲求全,也好过国公府频频陷于不必要的传闻,累及名誉,是以荣安拜托妙春君替孟娘子医治脸伤,想要了结此账。”
“有些事若偏执到底,伤的不是自己,就是身边亲近之人,非要活成个累赘,不如当初就死在畅园湖,也好落个清名。”
傅敛静静望着她,琉璃瞳映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庞。
五官窈丽精巧,青涩而稚嫩,分明如蒲草般纤弱易折,眼神却不闪不避,有脆弱,更有隐藏在深处的执拗,那是一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果决与坚韧,贝齿悄悄探出唇,紧张地咬住,又似那猫的狡黠机灵,捕捉猎物前总会先抓一爪子试试深浅。
这是个很奇怪的女郎。
傅敛道:“燕王曾直言,县主秉性恶劣难驯,若犯事绝不可姑息,此举更像是做贼心虚,事后补救。”
这个该死的燕王。
时姈闭目,抿唇,坚决道:“问心无愧,何惧他人质疑,但求族亲平安顺遂……殿下,荣安有一个请求。”
袍角传来被拉扯的力道,傅敛低头望住她面上许久,缓缓倾下身子。
小女郎扯着袍角撑起身子,凑到他耳边,刚启了唇,一大口血毫无预兆喷出,溅了傅敛半边脸颊。
精致的眉眼,苍白的脸色,还有大片殷红的血迹,竟混杂出一股别样的,触目惊心的美。
两张美到极致的面目,一个清醒,一个已然昏厥。
傅敛:“……”
岚兮及在场众率卫:“......”
岚兮连忙翻出帕子给自家殿下擦脸,刚伸过去,帕子就被傅敛接过,“给她看看。”
岚兮拨开抱着小女郎已经有些吓呆了的葭倚,探了探鼻息,又将手指隔着一层轻纱按在小女郎颈侧,有些惊讶道:“殿下,荣安县主她真的晕过去了。”
真的二字用得极为巧妙,连葭倚都忍不住抛下震惊惶恐等诸多激动情绪狠狠瞪了他一眼。
这荣安县主前科累累,怪谁呢。
岚兮若无其事退开,转头去看还在擦脸的殿下。
殿下虽不是喜洁之人,但有些小心眼,那口血大半都吐在他脸上,说不上是无心还是刻意,殿下看起来竟然也没有生气?
远处,提着药箱的张怀如一只小蚁,正匆匆往这边赶来。
傅敛攥着染血的帕子,轻咳了起来,掩在大袖后的青白唇角轻轻牵起,“岚兮,县主的意思,你可明白了?”
岚兮:“......”
明白什么,这位小县主吐了口血就昏死过去了。
傅敛看他一眼,轻轻一掷,染血的帕子落在岚兮怀里。
“派人去孟府,将县主今日所言尽数传达,再寻圣人言明此事,这桩案子要查,也得两家都无异议才是。”
岚兮这回明白了,转头飞快从随行率卫里点了两个人出来,分头往甘露殿与孟府奔去。
......
孟府
孟秋瑾坐在妆案前,抚着脸上几近结痂的伤口,神色晦暗不明。
自接到东宫传来的消息,她便呆坐妆案前,沉默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
她想不通,这个时姈到底想干什么!
先是去东市大闹一场,惹得谣言四起,孟府由最初的受害方变成了加害方,又牵扯东宫及任氏,几乎被架在火上烤,如今竟又求到了太子面前,要求主动了结此案。
放在先前,她定要坚持彻查到底,怎么也要将时姈钉死在这个案子上,狠狠剥她一层皮下来。
可菱花遗漏的证人,及今日她派去探查漏网证人的婢女刚折了一个,还是折在东宫手里,未免令人心慌。
虽不知时姈背后打的什么主意,但她主动递了台阶,是不愿再细查下去,自己若不应,坚持细查到底,后果不仅难以扳倒时姈,反而教自己讨不得好。
终究是那件事做得太匆忙,也怪她轻敌,未料到时姈那般惜命的人,生死关头竟率先寻死,还认得沈穆,央沈穆替她治脸......桩桩件件,出人意料。
莫不是,她也重生了?
念头刚起,孟秋瑾立马惊出一身冷汗。
菱花在一旁提醒:“娘子,东宫使者还在外头等着呢。”
斗殴案一事已经不重要了,与时姈的账也可容后再议,在此之前她得想办法先见时姈一面。
孟秋瑾用力抿唇,压下那个荒唐的念头,眼底沁出冷意,“你去告诉他们,国耳忘家,公耳忘私,瑾娘愿与国公府和解。”
谁不会故作委曲求全,深明大义,不管这个时姈是不是重生过的,依她的本性难移,想同自己玩这套把戏,还差了些火候。
......
太极宫,甘露殿偏殿
皇帝阖着双眼,神态放松了下来。
闻得幽香渐浓,一双嫩白柔荑如蛇般缓缓攀上龙体,轻捏慢拿,过双肩,腰腹,每到一处都要挑逗似地打圈,淡淡龙涎香与香甜玫瑰气息萦绕交缠。
皇帝舒服地喟叹出声,美人柔荑愈加胆大妄为,眼看就要往下继续使力,忽听外头报信。
“懿德长公主府林长史求见!”
动静嘹亮,吓得那双娇嫩白皙的柔荑嗖一下收回去,颇有些嗔怪地捶打了一下皇帝的肩。
“臣妾多久才来一回,怎地总叫人搅了好事。”
先是接见朝臣,后又有太子求见,她正与皇帝柔情蜜意,如胶似漆,戛然而止的感觉并不好受,但朝事要紧,她不得不避让到后殿,待两拨人都走后,方才出来,再续前事。
这回又是长公主,不过细想,公主府的人也就每年这个时候会进宫递帖了。
皇帝用力揽住她的腰以示抚慰,语态亲昵又宠爱,“好妩儿,别气,今晚还是去你临光殿,朕整夜都陪你胡闹,想怎么闹就怎么闹,成不成?”
然后招呼边上的小内侍。
“送金贵妃回去。”
金贵妃有些遗憾地轻叹,但得了皇帝的承诺,还是喜笑颜开随小内侍离去。
待出了殿门,乘上厌翟车,独处之时,金贵妃面上才敛去轻浮喜色,潋滟凤目泛出慑人寒意。
长公主也就罢了,权势滔天,又有旧怨相挟,皇帝自然捧着她,可太子又算什么,一个死人留下的种,皇帝也爱重他,就像捧着另一位长公主。
偏殿内,皇帝缓了好一会,内侍监田珍招呼小内侍进殿替皇帝整理仪容,待神情完全恢复平静,才招人进来。
林长史缓步进殿,叉手道:“奴林涛,见过圣人。”
皇帝笑问:“长公主近来可好?”
林长史道:“劳圣人挂念,殿下除了整夜劳神思念驸马外,一切都好。”
皇帝一顿,“......你与廉郡王多提一提,闲时给长公主找些乐子,总这般伤怀,于身子无益。”
林长史三句不离驸马,“殿下挂念驸马多年,怕是没有再养面首的心思,劳圣人惦念了。”
皇帝自是没那个意思,但被他如此一说,也只好道:“朕就剩这一个姐妹,应该的。”
侍立一旁的田公公无声叹气。
这长公主的气也不知何时能消,二十三年前,伍驸马奉旨护送赈灾款项前往岭南,岂料为盗匪所害,横死他乡。
长公主与驸马素来恩爱,悲痛之余迁怒圣人,至今都未能释怀,连带着底下的人也对圣人毫不客气。
林长史从怀里掏出一份帖子,“奴今日来,是替长公主殿下送撷芳帖的,还请圣人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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