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过了这么轰动的一场，是个人都知道她时姈活了。
而后又不知死活了。
即便如此，有东宫下令，协助东宫查案的大理寺还是鼓起勇气派人上国公府问话。
时机挑得正当好，老国公进宫去了，找圣人掰扯要加派人手抓刺客一事。
时姈严重怀疑老国公这么精明，不可能不知道有人会上门问话，定是被她折腾得烦了故意不管她的。
前来问话的是大理寺的几位评事，面目严肃，态度温和，即便知晓她是那个曾经飞扬跋扈，视法度于无物的荣安县主，但对着此刻头脸被裹成粽子样的小女郎，出于良心和国公府的威慑，也不好刁难。
评事们只有一个问题，就是要她说明在畅园湖与孟秋瑾发生争吵的前因后果。
这件事，时姈私下早已捋过千百遍，自然应对自如。
隔天，评事们再度上门，问的还是同一个问题。
时姈明白他们的套路，再次裹着头脸一副重伤样瘫在小榻上，哽咽着再度回忆痛苦经历，期间她不免注意到一个人，身着浅绯公服，模样极为年轻，却沉默地隐于一众深青之后。
两回问话都在，又只当隐形人，说他有意遮掩吧，偏又不愿离了一身浅绯，时姈暗暗记下，过后着人打听。
浅绯公服，该是五品官员，然而品级越高的官，大都是熬资历上去的，是以五品朝官，三十打头。
那位绯服官员顶多二十打头。
时姈决定厚着脸皮去问老国公。
自东市事发，老国公还未解气，逮到训她的机会自是毫不嘴软，竟连一直忌讳的儿子也拎出来说了，直骂她蠢笨呆脑子，比雪奴还不如，白瞎了那位惊才绝艳的短命阿耶。
骂她不如那头鹅，这便忍不得了，时姈张口欲驳，可对上老国公那双怒骂时瞪得比荔枝还圆的眼睛，终是按捺住了，低头接着挨骂。
老国公憋着劲儿骂过瘾了才长出一口气，悠悠然告诉她答案，“还能是谁，自然是东宫的人，该是太子的哪位属官吧。”
......
东宫嘉德殿内灯火通明，岚兮走进正殿时，就看到两三封奏章随意摊开在案上。
是大理寺送来的口供。
案后一抹人影侧身坐着，屈起单膝，随着修长指间刻刀游走，碎木屑似雪花飘落，掌心木块渐成形状。
岚兮走到案前，“殿下，该用膳了。”
“吃的什么？”
“回殿下，有地黄粥，酿羊肚，山精饼，茯苓酥……殿下若不想吃，还备了蒜梅开胃。”
无酒无肉，听着便极坏食欲。
岚兮又补充道：“药藏郎交代，殿下上回吃多了炙食，近日还需温养。”
是以无酒无肉。
太子指尖一顿，稍一抬眼，浅色眸子露出来，分明泛着琥珀似的透明光泽，细看却是深若幽谭，沁不进一丝情绪。
“嗯，不想吃。”他说完，拿眼神指了指案上，“这些东西，你也都看过了，什么看法？”
岚兮垂头道：“臣不知。”
“近日京中传闻，及东市那一桩，你如何看？”
“……臣不知。”
“是不知，还是不敢说？”
太子抬眼看他，似乎在等待回答，手上动作仍未停，下刀处处精准，一只慵懒趴着的猫儿渐渐露出真面目。
沉默片刻，岚兮才颇有些犹豫道：“若非要说，以臣拙见，二位女郎皆不是泛泛之辈。”
这两日随大理寺去两府收集口供的是中允岚吁，岚兮出于好奇，打听过二人陈词时的神态及表现。
各执一词，皆是楚楚可怜的无辜受害者，但证词相悖，总有一人没说真话。
太子淡声道：“的确非泛泛之辈，不过是一桩简单的斗殴案，她们一路攀扯下来，整个雍京闹得天翻地覆，任氏，东宫，无一幸免，怕是下一步连临光殿那位都能插上一脚了……”
岚兮安静听着，就听得殿下说着忽然轻笑了一声，“倒有些本事。”
指间刀尖没了准头，一不小心将猫儿削掉脑袋，滚落在屈起的足边。
太子一顿，索性松开手，任由余下肢体滚落在地，“到底是技艺不精，浪费了一块上好的沉香木。”
这时殿外进来一名宫女，走到岚兮身侧道：“殿下，圣人传召，请您去临光殿一道用膳。”
岚兮眉头一皱，太子却好脾气地弯了弯唇，“圣人厚爱，后宫大殿千万间，唯有这临光殿是块上好的宝地。”
他放下刻刀，单手一撑案沿站了起来，“岚兮，近日宫里无事，你拨几个人去盯着孟府与国公府，若有异动，不必报我，直接拿下。”
“是。”
“云旗，帮我挑身衣裳，去临光殿赴宴。”
太子随手掸了袖上的木屑，转身去了殿后耳房，宫女会意，随即跟上。
换过新服，太子坐上轺车，紫帐垂落，一队率卫悄然无声随行在旁，一路低调却不失招摇地往临光殿去。
临光殿是大明宫的便殿，亦是金贵妃的寝殿，皇帝十分宠爱金贵妃，时常处理完政务便直接去临光殿用膳，顺便就寝。
若问后宫里还有谁能如金贵妃这般独得圣恩，便是十七年前因难产而亡的太子生母—何贤妃了。
......
到了临光殿前，一下轺车，太子便掩不住脚步虚浮，雪白大袖掩住口鼻，传出阵阵压抑轻咳。
殿前两侧台阶高耸，两位年轻郎君正从左侧阶上往下走，说话间看见太子，走在前头那人便加快了脚步，几步迎到太子面前，叉手行礼。
“许久未见太子，气色较之以往竟差了许多。”
说话的青年较年长，约莫二十年纪，身着雍京时兴的翻领胡服，身量高大，相貌端正，只看他眉目含笑的模样，便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他身后的年轻郎君看着与太子年纪相仿，要更小些，容貌俊秀，细眼微挑，不过十五六岁，眉眼间已浮有风流之态，也跟着叉手道：“昶见过太子兄长。”
太子抬起手，似要回礼，却忽然掩在唇边，微躬背脊，咳喘了起来。
病气浮空，面前两人皆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脚后跟抵在了阶面上。
岚兮一边替太子拍背顺气，一边腾出空解释，“许是近来劳累，殿下的咳喘症又犯了，燕王殿下与四皇子莫要见怪。”
燕王扬手表示无妨，“圣人也真是......你久居东宫，从未理会过宫外的事，如何晓得这件案子背后的复杂之处，凭白教你这样忧心操劳。”
太子咳了一阵便好了些，直起腰，一双琉璃琥珀似的眼眸淡若幽井，衬着淡青嘴唇与瞧不出丝毫生气的面色，竟有种阴府病鬼似的悚然之感。
“敛听闻燕王与荣安县主的关系十分亲厚，莫不是想替国公府求情？”他的眸光一转，落到燕王身后的人，“那四皇弟又是为了谁来求情？孟娘子？”
话说得这样直白，对峙悄然展开。
岚兮默默退到三步之外，留给他们兄弟说话的地方。
四皇子傅昶面色一变，正要开口，却被燕王傅琰抬了抬袖子拦下，“太子必然是误会了，本王与四郎不过一同来与阿娘问安，刚巧圣人也在，便多留了会儿。”
傅敛面露诧异，不似作伪，“刘昭仪尚在，四皇弟如何入了贵妃名下？”
火挑到自己头上来了，还辱及生母，傅昶正待发作，却再次被傅琰拦下，“太子误会，是我向阿娘问安，四郎恰好陪同罢了。”
傅敛恍然，“如此的确是误会，竟不知圣人亲口传召敛至临光殿用膳，阖家欢乐，也不留燕王与四皇弟一道，着实有所偏颇。”
傅昶这回快言快语，微讽道：“太子这话莫不是怀疑燕王兄长是故意走的，好能与你私下碰面说情？”
傅敛目光淡淡扫过他们面上，唇角轻抿，似笑非笑道：“敛从不曾轻下断言，未免殃及无辜。”
似是在反讽畅园湖一案，傅昶不问明情况就要送时姈去投案一事，傅昶面色变了几变，只能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