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姈没再吭声,只听沈穆语含愠怒,连声道:“你以为你的身体已然康复了?在你眼里,天大的苦衷能大过一条命?”
连县主尊称都去了,果真是怒火中烧,不过这也全在她的意料之中。
自她起身后所说的每一句话,皆是沈穆亡妻生前对沈穆说的话,这一段出现在沈穆的回忆里,时姈记不清对话,只求大致意思对得上。
“至亲尚在,便是刀山火海拦路,也要拼命活着,倘若至亲不在……又焉能苟活于世?”
时姈抿了抿唇,双眼通红,一滴晶莹泪珠自眼尾滑落,张嘴再度吐出原书里女主对沈穆说过的话,“唯有至亲至爱之人,能使我活命,亦能使我放弃活命,屈从于命运。”
沈穆一怔,眼底怒意凝滞,随即是铺天盖地涌上的悲恸,他惊觉失态,猛然转身,彻底失语。
时姈抬袖抹泪,“今日所言,还望沈公不要告知祖父,一切皆是我擅作主张,与您没有半点关系。”
这小县主真霸道,阿郎还未答应呢,她便在想如何善后的事了。
阿吉躲在廊下偷听,怀里抱着食盒,嗅着隐隐散发的食物香气,有些走神地想,不过她送来的东西味道真香,比阿郎平日里做的药膳还要香!
沈穆听到后面陡然回过神,惊觉方才一番对话竟透着极度诡异的熟悉感,转过头去看小女郎,目光透着些许探究,再没有最初的冷淡。
还在抹泪的时姈:“……”
她没有女主听曲识心的本事,自然无法照搬女主打动沈穆的剧情,只能拿沈穆亡妻的回忆与女主打动沈穆的话两者拼凑,双管齐下,眼看着应当成功了,怎么这老者的眼神反而不对劲起来了。
总不能当她是亡妻魂魄上身……
时姈被这突如其来的荒唐念头惊了下,随即陷入沉默。
可能不会,也可能会,毕竟她说了与沈穆亡妻类似的话,一说好几句,而且原身被救回来之前确实断过气,否则她也不会死命躲着老国公,生怕被发现壳子里换了灵魂。
嗯,这想法要不得!
时姈抬手让碧桐出去,转头对上沈穆视线,语带试探,“不知沈公可信前世今生?”
沈穆略皱起眉,就听时姈往下说,神态犹显彷徨,“不瞒沈公,昏迷那段日子,小女做了个很长的梦,许是人之将死,总要回溯过往一生,后来去想,大多模糊不清,唯独记得国公府没落了,死的死,废的废,还有那些苟延残喘于世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此悲惨的景象,与如今府上的富贵荣华当真是截然不同的景致。”
她勉力想扬起唇角,又撑不住落下,稚嫩的面容上呈现出超乎年纪的成熟与勇敢,“噩梦屡屡缠身,小女不得不去深究,或许梦是预兆,追根溯源皆因小女昔日肆意妄为,才给族亲招来了祸患,只是事情已经发生,追悔莫及也无用,就当是赎罪罢,舍了这副病体,也想保族亲一世平安无恙,更何况最凶险时已经过去了......今日不得不厚着脸皮来求您。”
“这等诡事,听来似怪力乱神之说,小女不敢外传,但祖父信您,小女这条命是您救的,小女便也信您,涉及族亲灾祸,七分假,也要当十分真,还请您成全。”
有些话不好直白说,但她这番解释,也算隐晦坦诚了今日突然拜访的缘由。
听她一席话,沈穆沉默了很久,眼神也几次变化,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开口,“县主此次大病,损伤根基极深,即便要恢复至病前状态,也绝非易事,完全康复,更是难如登天。”
只提病情,不提其他。
时姈十分坚定道:“人活一世,总在权衡轻重,然后抉择,小女已然选了更重要的一方。”
沈穆垂眸打量着她,小女郎分外瘦弱的身躯里仿佛蕴藏着极其强悍的倔性,凡事决定,不留余地。
“阿吉!”
圆脸小僮从廊下小跑着进来,就听到沈穆吩咐:“明日起不必再送方子。”
阿吉点头应是,又跑出去了。
成了!
时姈心底暗喜,连忙再行叩首礼,以掩住面上不经意流露出的松快与喜悦,只将语气伪装得不露声色,“多谢沈公成全,若祖父怪罪,小女一力承担,绝不会连累沈公。”
沈穆问她,“县主想治的,是孟统领府那位毁容的孟娘子?”
原来他都知道。
时姈眼睫微颤,伏地闷声道:“正是。”
......
客人离开了,被人冷落许久的食盒才得以打开,食物的香气伴着热气迅速涌出,闻之十指大动,拂开热气,入目是卖相极为雅致的菜肴与糕点。
阿吉频频张望,里面有好多菜色都很符合阿郎口味,只是他和阿爷嘴巴都紧,才不会对外说阿郎的事,这小县主真厉害,也不知怎么知道的。
“阿郎,县主真有心。”
阿吉目不转睛盯着食盒,没注意沈穆面上骤然闪过的惊讶,他别开眼,视线自对面案上喝空了仙茅汤的茶盏上掠过。
“去换新茶,迎客。”
阿吉挠脑袋,客人刚走,又哪来其他客人,但他还是乖乖转头要去备茶,转到一半,又把脑袋扭了回来,指着食盒问:“阿郎何时要吃?”
沈穆道:“我不饿,你拿去与你阿爷分了罢。”
阿吉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嗳!”了一声便抱着食盒高高兴兴煮茶去了。
……
时慬收拾妥当才快步出了浮屠舍,一路疾赶,老远望见小女郎从沈穆的院子里走出来,心下登时一沉。
时姈浑身松快走出来,就瞥见了老国公气势汹汹的身影,顿时惊得魂都要飞起来了。
虽然早有预估先斩后奏会惹怒老国公,连如何应对都盘算好了,但真遇上了事,还是觉得很吓人!
“姈娘!你……”
时慬沉下脸色刚喊了她一声,小女郎直接面色刷白,两眼一翻晕厥在碧桐怀里。
时慬:“……”
赶来的李福见状劝道:“......郎主,娘子体弱,莫动怒。”
这时院门又开了,一个中年仆人走出来,形容竟与先前的圆脸小僮有七八分相似。
他迎出来,“敬国公,阿郎已在里头备茶以候。”
“送娘子回去歇息,没事不得出桐月居!”时慬冷眼扫过碧桐,拂袖进去了。
等人都走空了,面色惨白的小女郎才做贼似地睁开一只眼睛,往四周打量了一圈,慢慢扶着碧桐的手臂站直了。
妈呀,吓死她了!
这老国公竟然白日酗酒,那一身能熏死方圆百里鸟兽的浓烈酒气,真发起火来,只怕要动口又动手,幸好躲过去了!
时姈悄悄回头看那紧闭的院门,心想也就躲一时,等他进去见了沈穆,怕是会暴走了。
战战兢兢爬上碧桐的背,时姈强作镇定,“快走!”
赶紧回去躺尸装死,万一有用呢。
......
国公府内尚且算平静,府外却没那么安宁了,人人都还未忘记半个月前那桩轰动上京的畅园湖斗殴案。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这案子涉及高门贵女,还险些闹了人命,最终会判定什么结局,又会牵扯出些什么不为人知的恩怨,自是教人好奇又兴奋。
市井街巷从来都是热议聚集的所在,从早至晚都不停地能听到有人提起荣安县主与孟娘子的名头。
“这些人真有意思,平日里瞧着不显山露水的,一旦京中出事,又能凭空冒出一堆亲戚好友,不是在哪位侍郎或阁老家做事,就是给豪族世家送菜送肉当佃户的,胡乱攀扯旁人辛秘,也不怕传到正主耳朵里,真惹祸上身了。”
“哗众取宠,不过博些乐子,讹言惑众,却是别有意图。长义,听归听,莫将脑袋也伸出去教人看见。”
一处茶肆二楼包间,一名白衫少年从窗口乖乖缩回脑袋,看向坐在案边烹茶的人。
一袭青衫,淡如茶,雅如风,温雅谦逊,公子无双,莫过于此。
“没想到荣安县主拈酸吃醋都能做到这份上,可怜了孟娘子遭罪,与郎君走得近些,便受了这无妄之灾。”
作者有话要说:时姈:快乐
时慬:没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