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珠这几天日子过得很是滋润,因为这个长得极美的姐姐不仅和她待在了一起,还对她极好,简直就是无微不至。她暗暗想到这宫里原来也不全是坏人,这阵子的忐忑和恐惧烟消云散。
她不是没问过原因,班施只是淡淡对她说,“没什么,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那她现在人在哪里?”
温柔的声音一顿,半晌才道,“她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素珠便识相地不再问了。班施的声音淡淡,神色却很荒凉,她能感到她很伤心,多半那个人是遭遇了什么不幸吧。这个世道,女人还能有什么好下场呢。
她心中惆怅,又想起了自己入宫的目的,也自怨自艾起来。但奈何楚琼一直没有传召过,她见到男人的一面屈指可数。
“姐姐,殿下是一个怎么样的人?”素珠依偎在班施的膝上,不禁问道。
漂亮的姐姐不仅人长得美,身上也是香香的,是一种让人非常舒服的淡淡的梅香,素珠小心翼翼地嗅着,陶醉在班施温柔的怀抱里。
班施僵了一僵。
怀中的女子正值妙龄,多么鲜活的一条生命,她该自由自在地活在人世间,而不应该嗟磨在这种深宫里。她绝不会让她落得像妹妹那般下场。
她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声音温柔,“累了的话,就睡一会吧。我在。”
。
楚琼坐在案前看书。
是一本陈旧的兵书。朱岐这厮虽然荒谬无度,但陵王宫所幸被他找到了几本孤本,保存的还算完整。杜尹用兵如神,精通阴阳八卦,楚琼手里这本是他难得一见的真迹。
橘黄色的烛火映在书简上,交错闪动着一个个文字。楚琼看的专注,过了半晌,似有意无意,他抬起眼,目光不自觉地一瞥。
班施安安静静地跪坐在一旁,广袖交叠,裙矩在地上似花瓣迤逦展开,神色似在发怔。
察觉到楚琼投来的目光,她转过眸,对他轻轻笑了笑。
楚琼收回眼睛,将视线重新落到书简上,心里莫名多了一丝古怪。
这种古怪慢慢变成了一种焦躁,慢慢地,他有些心不在焉起来,余光中总是若有若无地飘过班施荼白色的衣裙一角,书籍上的字渐渐变成麻木的一片。
他皱了皱眉,将书简“啪”的扔在了案上。
班施有些吓了一跳,转过身看他,“殿下,您怎么了?”声音平缓,仿佛能温柔地包容他的一切。
楚琼不语,只是盯着案上的书简,神色愈发难测。
他此刻的阴沉脸色也让班施很是警惕,班施心中如临大敌,面色却仍是不显山不露水,“殿下,您是不是累了?”
“奴去给您准备一些茶水过来。”
等人一走,楚琼单手扶额捂住左眼,疲惫地微微后仰,神色有些懊恼。
这只是一个和那个女人有些像的女人罢了,为何总是会让他忍不住去注意?
难道他真的对那个人心中有愧吗?
不。不该是这样子的。
他应该恨她。她是这个世上最值得让他恨的人。
他神色重新冷下来,将精力重新放在书简上,等班施重新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楚琼此刻的专注模样,仿佛又回到了一如既往的冷冰冰。
班施心下松了一口气,将茶点轻轻放在案上,又自觉地跪到旁边。他不睡,她就一直等着,尽管两人几乎不说话,夜里她就像是他的一个孤独的影子。
殿内陷入久久的寂静。烛火有些将息未息,班施轻轻起身,重新换了一个烛台,热烈的光又重新燃了起来,突然啪的传来一声茶碗碎裂之声,有衣袍凌厉划在空中的声响,还来不及回过身,她便被来人狠狠扼住了脖子。
楚琼神色阴沉的可怕,“你给我下了什么!”
楚琼手长腿长,班施堪堪只能到他的胸口,差点没被他一把提起来,她踮起脚尖,求生的本能让她奋力攥住楚琼的手,艰难吐出字句,“殿下!奴犯了什么错!”
“你干的好事!”楚琼咬牙切齿道,“竟敢给本王下毒?”
班施心中一沉,连连摇头,“奴没有!奴没有!”
不知是太过气愤还是怎的,楚琼竟然松开了她,班施一下子扑倒在地上,看着地上碎成七零八落的茶碗,她爬了过去,赶忙拔出头上的一根簪子试毒,过程没有半分拖延。
银簪上赫然发出幽绿色的青,班施顿时眼前一黑。怎么办?怎么办?她脑子中拼命回忆着一连串食盒可能经手的人,一边大声辩驳,“殿下!毒不是我下的!”
“不是你?”楚琼单膝跪在地上,冷笑着看她,声音已经趋于平静,“可这的确就是你端来给我的,班施,你还有什么好说?”
班施一噎,心中危机感大盛。是啊,无论这毒是不是她下的,可这的的确确是最后经她的手端给了楚琼,就算之后找到了幕后主使,她也绝对落不到什么好下场。但是现在已经轮不到她想这些了,能保住一时是一时。班施急急抓住楚琼的手不放,声音哀切,“殿下!奴的整条命都在殿下的手里,如此自毁青天之举,奴为何要做?殿下请三思啊!”
楚琼当然知道下毒的不是她。
以往这样的茶点,如果没有人试毒,他连碰都不会碰一下。他承认看到班施端给他的食物时,心里是动了几分意的,他也不明白为何自己看出了这里面有毒之后怒火会这样的大。
这感觉就好像是刚刚建立的一些情感随即便遭到了颠覆的破碎。
见楚琼沉默了下来,班施拼命抓住最后一线生机,看着一地破碎的茶碗瓷片,尚有几片碎片上残留着浓稠的凝露,她急切地松开楚琼,手指沾了一点凝露,狠了狠心,想也没想便一把送到了嘴里。
楚琼猛地反应过来,一把掐住她的下巴不让她咽下去,声音是又惊又怒的阴鸷,“你做什么!给本王吐出来!”
班施俯身痛苦地咳嗽起来,她浅尝辄止,这一点根本不会要了她的命,倒是楚琼掐的她又疼又酸快要承受不住,她一边咳一边艰难道,“是乌头!殿下!这是乌头!”
顾不上舌尖和口腔越来越浓重的麻痹感,班施急急咳道,“乌头根部有剧毒,既可做药,亦可杀人,全看剂量的多少,一两便可使人身中剧毒,如果积量多食则会让人全身发麻,神志不清,最后衰竭而亡!”
楚琼怎么会不知道,实际上从刚端起碗时他便已经闻出了个大概。乌头虽然有毒,但是在行军打仗中亦有不少的用处,可以镇痛麻醉,亦可以将有毒的汁液涂在弓箭上射杀敌人。
楚琼听得心中一动,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班施,刚刚的错愕只有一瞬,他只是没有料想到这个女人为证清白竟然敢以身试毒。
喉咙开始泛着火灼似的痛,班施一边强忍着,一边又抓住楚琼,看着他的眼睛清明凄婉,“殿下!奴当着你的面说这么多,只是想让殿下知道,奴并非下毒谋害你之人!先撇开自毁青天这一大忌不说,就算奴下毒要害你,也绝不会用这样明目张胆的伎俩,让殿下怀疑到奴的头上来!”
楚琼抿着唇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神色有些阴沉难测。
“咳咳、”看着他有些难看的脸色,班施努力压抑着到了嘴边的慌不择言,声音有力而清晰,“我知殿下并非不察之人!必能会明察秋毫,还奴一个清白!奴不怕死,但不想做一个不明不白的冤死鬼!奴的话,信与不信,全在殿下的一念之间,如若殿下实在怀疑奴,不如现在一剑就杀了我!”
楚琼一直沉默不语地看着她,脸色起初是愤怒,接着是错愕地皱起了眉,最后又慢慢变得幽深起来,直到现在,一张脸才终于算是平静了下来。
他眸光复杂,怔怔盯着班施腮边的眼泪。
在他的印象中,班施好像没有真真正正的哭过。
城破之时她没有哭,拽她到宴席威胁她时她没有哭,拿妹妹的事刺激她时,她也没有哭。每当楚琼次次觉得她快要崩溃哭出来的时候,她总是没有如他所愿,而如今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真切地流下了眼泪。
美人的眼泪确实很美,衬的那嘴角的鲜血和纤细脖颈处的红痕更加艳丽夺目。楚琼沉默着,单膝跪地,而班施就跪在他的身前,双手紧紧攥着他,仿佛将他视为她的唯一浮木。
他俯视着她,与她梨花带雨的视线相撞。
楚琼感觉自己的四肢百骸都在发痒,心脏处莫名有些奇异的沉重,血液冲刷过身体,只剩下心脏缓缓搏动的声音。
窗柩吹过一丝风,将殿内的龙涎香拉成一道悠长的线。烛火摇曳,交叠的两道身影不知是谁久久地动了一下,殿内才终于活泛出了一丝久违的生气。
班施咬咬牙,松开楚琼的胳膊,声音坚笃,“既然如此,奴愿意自请长跪在殿外,以求得殿下还奴一个清白之时!”说完后,她便在他的目光中缓缓起身,有些踉跄地头也不回往殿外走。
楚琼转过头去,直直望着那道在黑夜中缓缓泯灭的白色背影,纤弱又倔强,长长裙矩在风中摆出一道翩跹的弧度,仿佛一阵狂风就能将其吹走。
他微微皱了皱眉,神色似有出神,亦有些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