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排的宫人用麻绳捆着,身前是持刀的副尉。
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宫人们鬼哭狼嚎,恨不得以头抢地。他们记得破城那日明明已经被萧王所接纳,这几日自认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怎么也没想到仍会迎来一死。不过瞬间叫喊声戛然而止,副尉大刀一挥,众人纷纷像被切瓜一样,被毫不留情砍去了头颅。
文思谦站在楚琼一侧,都是尸山血海里出来的活阎王,见此情景两人眉头也没有皱一下,他摇摇头,声音惋惜,又带着些看热闹的意味,“何必都把他们杀了?宫人一死,可又要重新挑人进宫了。”
“他们今日会归顺我,明日就会为了别人背叛我。”楚琼冷冷道。
哭喊声一个个地响起,又一个个地沉寂下去,很快地面溅起了层层鲜血。
文思谦叹口气,“这刚让人收拾好,又弄脏了一地,你杀人能不能凑到一天杀完,我看这陵王宫天天腥风血雨的,倒真像是个小鬼横生的阴曹地府了。”
文思谦和楚琼相识于麾下,两人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如今楚琼带金佩紫,文思谦也是平步青云,过了这么些年,也就只有他还敢和他这般说话。
最后四个字让楚琼顿了顿。他看着一地的血色狼藉,眸光渐渐冰冷。
满地的红像极了那年的雨。那天的雨又大又冷,仿佛下了一地的血,触目可及满是浓稠的鲜红,连雨水都无法冲刷下去。一道年幼的身影独自摇摇欲坠在横尸遍野的战场,也曾狂笑着质问过神佛。
年幼的少年如今已经成了杀人如麻的诸侯,也再不屑去了解神佛的回答。连同那段记忆被一同封印了起来,成为一个无人知晓的暗疮。
他以为他会忘记。
文思谦笑道,打断了楚琼的思绪,“如今灭了陵国,陵国十三州尽归于手,诸国无不忌惮,怕是这时的天子也待在皇宫终日瑟瑟发抖,怕你什么时候夺了他的王位呢。”
一具具尸体被士兵们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旁边的海棠花开的尤其盛,楚琼没有回答,只问道,“在逃的商贾如何了?”
“几成已经到了萧国境内,剩下的都是一些乌合之众,已经照你说的办了。不过,陵国虽富庶,但战乱四起,朱岐又不治,如今盐枭猖獗,倒是个难办的问题。”
兵符在手,有了兵权,剩下的便是钱的问题了。楚琼嗯了一声,平声道,“盐枭盘根错节,一时半会难以拔除,此事从长计议。”
文思谦又道,“如今诸国之中沣国最大,陵国次之,其余几国势单力薄不成气候,我们先攻占了陵国,既震慑了诸国,陵国又位于江南道,与沣国南北对峙,又威压了皇城,此举不可谓不一箭双雕,妙极。”
“那么,之后你当如何?养兵休养,以待北伐?”
楚琼颀长身姿八风不动,缓缓道,“不急。”
文思谦赞同地嗯了一声,“穷寇莫追。如今锋芒太盛,一味逐北只怕会适得其反,要是使其合纵连横的话,那就难办了,倒不如整顿萧陵两国养晦韬光,倒是上策。”
楚琼沉吟一会,望着殿外海棠盛开之景,“我已拟好奏疏,替我快马上书天子。”
又加上一句,“以蕲州节度使的身份。”
文思谦看他一眼,转回头去,了然一笑,“知道了。”
“我马上去办。”
正欲离去,余光中一名侍女捧着梨花木托盘,正垂头目不斜视地走在长长的甬道上,盘中盛着一个罐盅。
文思谦欲走的脚步停了下来,看向楚琼,“你病了?”
“不是我。”
“那是……”文思谦望向侍女离去的方向,只见她径自去了后殿,心下稍一计量,便明白了大概,“那是那个女人病了?”
楚琼面色冷冷,并不答话。
文思谦又忆起那夜在殿外看到的情景,艳丽的女子甚为狼狈地跌在地上,楚琼则半跪在她面前,有一种气定神闲的笃定,两人一直不知在说些什么,娇滴滴的美人似乎被他逼得紧了,又似是受了什么刺激,竟然抬头看他一眼之后,一歪头晕倒了过去。
他当时正看的新鲜,看此情景忙吩咐人去把她拖走,没想到还未吩咐,楚琼已经将人拦腰抱了起来,众目睽睽之下径直走下了殿。
想到这里,文思谦脸上浮现几丝狎玩。
他饶有兴致问道,“那个云雀殿里的女人,你打算如何处置?”
这又送药,又送饭的,倒不真像是他的作风。
楚琼面不改色,幽幽道,“我只是看她可怜。”
一个失去亲人的俘虏,一个没了国家的妃。
脑海中又回想起围杀朱岐的那一幕。灰尘随着大开的殿门四溢飞散,一个美艳的女人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受惊一般向后跌退一步,糜|艳的鲜血溅湿了小脸,如同傲雪下的点点红梅,她仓皇地与他对视,身上、手上全是浓烈的鲜血。
纤弱的身形仿佛随时都能化风而去,却将浓烈的死亡与绝望诠释到了极致。
倒像是一只吸食颓气怨气而生的,长于尸山血海里的艳鬼。
“可惜啊,昨日还是捧在手心的美人,如今便成了阶下囚。不过再美的美人,一旦成了囚,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文思谦语气有些惋惜,“真是可惜。”
楚琼看他一眼,“你喜欢?”
“不不,”文思谦连连摆手,赶紧摆明态度,“我不夺人所好,何况还是你的。”
文思谦与楚琼戎马数年,从未见过楚琼什么时候亲近过女人,连说话都是寥寥可数,那夜见此一幕,这可真是新鲜,太新鲜了。
一想到这,文思谦便觉得有意思的紧,他调整了一下神色,正色道,“得此美人不易,别总吓唬人家,你……对她好一点吧。”
楚琼冷冷一哼,“我对她没有兴趣。”
父亲用全族的性命付出的代价,他一辈子也不会忘。他一直都清楚,越漂亮的女人越危险。
而班施给了他一样的感觉。
破城那一日,她跪在朱岐旁边,黑色的长发,红色的血,神色明明很恐惧,他却仿佛透过她的皮囊看到了另一层隐藏的颜色:狰狞,又癫狂。像一只长着血盆大口的鬼魅,在晦暗的阴影中青面獠牙地朝你扑了过来。
看到她的第一眼,几乎是第一时间又将他拽入那一段最为不堪回首的记忆中。
朱岐的尸体还在城头上挂着呢,而他也是亲眼目睹了这个女人茹毛饮血的一面,偏又再次面对自己的时候,收起一身有毒的爪牙,流露出浑然天成的柔弱与怯懦来,口口声声说要待在他身边。
虚假到让人信服。
楚琼心中冷笑。这么一想,他突然想叫住送药的侍女,让她们把药倒了,不必去送了。可又想起她昨日娇弱的一张脸,她恳求他时的样子,看向他时那一双极黑的眼睛,楚琼想了想,又慢慢将想法收回。
她杀死朱岐的那一刻,脸溅赤血,目似烈火,根本没有半分的可怜样子,但她那夜在廊下跪下烧纸的样子,倒是有那么一点萧索荒芜的味道。虽然不想承认,但她在廊下烧纸的情形,确实让楚琼时不时地想起。
国破城灭后,别的妃嫔为了活命,都不惜纷纷出卖身体依傍敌人以获得一席安身之地,而她却全然置身事外,一人静待死亡。
所以,又是什么让她改主意了?
郎心如铁。文思谦掩去嘴角笑意,语气玩味道,“但愿如你所言。你一向女色不沾,如今也该大开畅快之门,多多享受男女之乐才是正理。”
他已经称霸一方贵不可言,只要他想,天下美女皆可在他手。
楚琼不发一语,率先迈腿走了。
算了,先留着看看吧。
他一定会撕开她那一层虚假的伪装,看看里面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
云雀殿。
班施倚在床头,摸向空空如也的脖颈。
那个朱岐亲自让她保管的兵符,已经被自己转手给了来自敌国的男人。
她本来是想靠着那枚兵符作为筹码,换自己出宫的,但是楚琼却丝毫不给她这个机会。他那夜已经让她明白,落在他的手里,连囫囵活着都是一个奢望。
兵符没了,自己唯一的依仗也没了,如今她的命就攥在楚琼手里,只要男人一个不高兴,随时都能将她抹杀掉,或者就像他那日所说的那般,让她生不如死。
已经到了如此田地,她已经被他逼得退无可退。
“想法不错,可惜——”
“本王对你的这张脸,这具身子,都不感兴趣。”
昨日,男人留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甚至连话语都听不出什么情绪,一句话将她再次打回被动。拒绝的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像楚琼这样的人,如果一次投怀送抱就能得手,那才真是见了鬼。
这也恰好印证了班施的猜想,他和朱岐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对待他不能再用以前的那些路数。她现在只要确定一件事——那就是楚琼是不是真的厌恶地想杀了她。
从昨天空等了一天来看,暂时是没有。
那么如今唯有静观其变,走一步看一步了。
班施慢慢坐了起来,眼底一片幽亮。
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她要活下去,无论用什么方法,也要在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手里,活到出宫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