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悠长的长廊深暗的一眼看不到底,仿佛一张看不见的漆黑大嘴,里面藏着夺人魂魄的魑魅魍魉。

楚琼一向不信鬼神,一路无声地走了过去,穿过漆黑幽长的廊道,在一处默默停下。

一豆光线下,有一美人孤零零跪在殿外,在火盆里慢慢烧着什么东西。

夜风有些寒,美人衣衫单薄,仿佛听不到来自正殿的一片喧嚣之声似的,只神情专注地看着火盆里的东西,火光映照出她静默的侧脸,一派娴静温和。

楚琼静静站在远远的廊下,不动声色看着。

班施丝毫没有注意到来人,只是不断地朝火盆里添着纸钱,拿着铁钩一下一下地拨着火,看着黄纸被渐渐燃烧殆尽,挥发出灰色的尘埃,然后一点一点泯灭在静默的黑夜里。

妹妹,你可以安息了。

姐姐不久就可以与你团聚了。

她在心里无声地念着,落在楚琼的眼里,便是她一下下拨弄着火盆里的纸钱,偶尔顿一顿,抬手擦拭一下滑落脸颊的泪。

楚琼不动声色地看着,心中不屑。

这妖妃,倒是与传言中的不甚相符。

看来朱岐死了,她倒是真真切切地伤心了一场。

另一边,随着楚琼的离席,宴会已经乱成了一团。

宴席的主人离开,酒足饭饱之后,很快就有将士们转移了新的注意力。

饱腹之后,不知是被身边柳腰香风的女人们勾的按捺不住,还是被刚刚的血腥刺激了□□,将士们寻到身边凑过来的女人便将她们扯到怀里,撕掉她们的衣裳,有的直接将其按在了桌案上,那些方才彬彬有礼进食的将领也原形毕露,甚至有几位将前来斟酒的侍女一把抓住。

不消半刻,宴会上已是一片混乱不堪的靡靡之音。

文思谦看着座下的乱象,并不表态,只是勾过怀中美人,亲昵地捏了捏她小巧的耳垂,“美人,好点了吗?”

柳美人还在回想着刚刚那一幕,转向文思谦的眼底还残留着一抹恐慌,余光掠过中央已经空空如也的座位,莫名打了一个寒噤。

刚才萧王眼睛眨也不眨地就将李美人的一双手斩了下来,仿佛砍下的不是一个人,还是仅仅只是一个物件而已。

李美人见朱岐倒了,倒是不知天高地厚,见了这位萧王又做起了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柳美人不知是该骂她一句愚蠢还是叹她一声可怜。

高台上的男人自是上选,只是周边气压太冷了,能待在宫里的女人都是千年成了精的,柳美人是个聪明人,一眼便觉得男人绝不是表面那般看起来风光霁然,便退而求其次选择了眼前斯文的文思谦。

柳美人越想越心惊,背后不觉溢出冷汗,感到了一阵劫后余生的庆幸。

幸好她没有找萧王,不然现在,死的就是自己了。

文思谦一只手闲闲地撑在下颌,并不知柳美人此刻心中的大起大落,慵懒问道,“小美人,问你一件事。”

柳美人收回思绪,暗暗松了一口气,表情恢复柔和,抬臂又为文思谦倾倒了一些晶莹的酒液。

“大人想问什么,妾定当知无不言。”

文思谦长指搁在桌案上敲了敲,问道,“你可了解班施?”

听到这两个字,柳美人心中暗暗一惊。

“班施是陵、是朱岐的宠妃,素来不与我们接触太多,妾对她也知之甚少。”

在王宫中,谁要是多看班施一眼,那可是要被剜去双眼的。柳美人听闻曾有一个美人长的像极了班施,便被朱岐生生划花了脸,于是她们这些美人从此都对班施闻之色变,敬而远之。

一想起朱岐,柳美人一阵胆寒,刚才的楚琼好像也没那么可怖了。

在陵王宫,班施是独一份的宠爱,自从有了她,她们这些妃嫔美人便不再受朱岐的宠爱,一直过着顾影自怜如履薄冰的日子。如今朱岐倒了,她们却还要沦为他国俘虏任人轻贱,一想到这,柳美人心底顿时酸涩不已。

她定要为自己拼命谋一个生路出来。

班施的手段柳美人是知道的,把朱岐迷惑的五迷三道,眼里只剩下一个她,如今又从文思谦嘴里听到这个名字,这感觉就像是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靠山又惦记上了别人,柳美人心中顿觉一阵不妙,“班施、班施,她平时不常见,话也不多,妾也不清楚她的底细,只知道她不是什么名门闺秀,而是、是一名舞姬。”

奈何同为朱岐的枕边人,她实在是对班施非常陌生,绞尽脑汁地想着关于她的一切不好言论,“她曾经是潇湘阁里的一名舞姬,某一次被传唤到了王宫里,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被朱岐看上,才慢慢成为了妃。”

文思谦挑了挑眉,“还有呢?”

又觉得自己说的不清楚,他又问,“她与朱岐,可有什么仇怨?”

柳美人有些讶异,脱口而道,“班施对朱岐一向是百依百顺,怎么会有仇呢?”

别说是班施了,后宫任何的女人对朱岐都极尽温柔,谁让这位可是出了名的暴君,一不小心便会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文思谦锲而不舍,语气倒是不急不慢,“她就没有什么别的蹊跷事?”

看着文思谦微微皱了眉头,柳美人忙打起十二分精神,杏仁般的眼睛一亮,终于想到了一点。“哦,对了。”

“怎么?”文思谦问。

“她长得,很像以前入宫的一个舞姬。”

柳美人慢慢回忆起来,“班施刚入宫时,我还以为是那个舞姬又回来了呢,我记得朱岐也惊住了,说她长得很眼熟。”

文思谦眉目清明了几分,继续问道,“然后呢?那个舞姬后来如何了?”

“后来?”柳美人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有些发白。

“后来,那个舞姬死了。”

火盆里的纸钱已经烧的差不多了。

班施双膝跪坐着,将火盆里面的灰烬拨弄的一点也不剩,然后退后一步,靠在廊柱抱住自己冰冷的膝盖,望着夜色下一簇簇盛开的海棠花,又发了很长时间的呆。

再抬起头来时,目光一转,便看见了立在廊下尽头的人影。

浓郁的夜里立着一道如剑般挺直颀长的身影,楚琼衣带飘飞,长冠峻拔,看不清脸上神色,像是在看她,又好像不是,远远望去一片冷肃巍峨,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看到来人,班施心底惊了一惊,脊背自然反应似地绷的紧紧的,僵硬地直起了身子。

两人在夜色中隔着薄薄的雾气遥遥相望。

只在一瞬间,班施从惊愕中恢复了神志,她羽睫一垂,放下环在膝盖的手臂,俯身缓缓朝楚琼的方向跪了下去,将头压向冰冷的地面。

“——罪妾参见萧王殿下。”

今日庆功宴,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掩下心底忐忑的心绪,话音未落,眼底出现一双玄黑的金丝盘纹靴,楚琼已经不知用了什么功夫转瞬来到了她的面前。

楚琼负手而立,淡淡看了火盆一眼,轻轻转了目光,“本王竟不知,朱岐的爱妃,倒是个情深义重之人。”

语气听不出是喜是怒,声音也是淡淡的。男人一至,高大的阴影几乎将她的身躯整个笼罩住,话一出口,便有一种无形的威压暗暗向她施来。

班施伏在他的阴影里,并没有解释,声音谦卑道,“殿下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这算是两人真正意义上的对话。班施一心求死的时候,倒是对楚琼没有任何畏惧,那时候的她不会害怕任何东西,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

她要活着。

活着,就会有七情六欲,就会有恐惧。

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班施不敢抬起头来,也许是生死一线给她带来的记忆太深刻,如今楚琼人只站在这,她都要感到喘不过气来。

楚琼负手垂首,看着跪在地上的身影。班施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姿势低伏,如黑丝缎般的墨发散乱地垂到地面,背后一对灵削的蝴蝶骨透过纱衣凸显出来,仿佛展翅欲飞。

很奇怪,此刻的她看上去谦卑又温顺,但在他脑海中她浴血刺杀朱岐的样子反而更深刻了起来。

尽管她已换上了干净衣裳,但仿佛仍能闻到她浑身上下糜|烂的血腥气。楚琼抬起头,并不打算与她兜圈子,平铺直叙,“兵符在哪?”

该来的还是来了。

班施心中咯噔一下,仍保持着垂首,平静道,“此等朝纲之事,罪妾并不得知。”

楚琼沉吟不语,转头望向殿外的景致。他沉默的时候有一种令人忐忑不安的压力,尽管他话语不多。

整个陵王宫海棠遍布,这里尤其之盛,殿外开了一树树的西府海棠,香艳之气阵阵扑鼻,馥郁欲醉,如同少女香腮上的胭脂,在暗夜中绽放着神秘的光华。

楚琼想起刚才看到的场景。

班施独自跪在廊下,衣带轻轻飘飞,皮肤白的像雪,映在燃着一线的火盆灰烬里,衬在一树树绯红的海棠花下,凄艳又灰败。

好似一只出没在夜间吸人精魂的艳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