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施重新回到了云雀殿。
除了身上来自于朱岐的血,她没有一点伤口,就这么完好无损地回到了原点。
那一日,她尽力裹着褴褛的衣衫,被副尉一把推了进来,在她惊慌失措之际,随即人离去,重重关上了门。
一连三日,除了面生的宫人在门口送下饭食,没有一个人来,好似将她这个人遗忘了一样。
云雀殿内所有的摆设都没有变,屏风、香炉、石鹭处处华丽无比,一束阳光照射在金碧辉煌的器具上面,泛起一层恢弘。如果不是殿外的嘈杂声响一直在提醒着班施陵国已灭的事实,她倒是觉得这里还是和平常一样并无变化:朱岐没有死,而她仍是他的一只掌中云雀,就如同这座宫殿的名字一般,永远挣不开,也躲不掉。
这一切都恍如梦境。明明那日自己还在这里小憩过,再回来已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殿内空无一人,班施孤零零跪在冰冷的地上,脑袋僵硬地转向殿外,没有焦距,只是这么无意识地看着。然后,她慢慢起身,触碰殿门时,她听到了来自外面的嬉笑之声。
“不过一个女人而已,也值得我们在这里专门看守?”
“有此美人在此,兄弟几个看着却吃不到,他奶奶的,真是难受啊……”
“你那日也看到了吧……那白花花的腿、那小腰、皮肤白的都能发光,若不是上头有令,我早就……”
“朱岐死了,她就是个无主之人,有什么怕不怕的……”
“还是算了吧,你忘了殿下的规矩了吗,且慢慢等着,她一个囚奴而已,在这王宫里还不是我们嘴里的一块肉,跑不了的,早晚有机会能吃到,到时候兄弟几个……”
在轰然的大笑声中,班施默默松开了殿门,一步步退了回去。
她能想象到外面那几个人的脸色。
估计和前几天押他过来的副尉一模一样吧。
她那时惊魂未定,以为他要对自己做什么,没想到副尉只是将她带到了云雀殿,什么也没说,便砰的一下关上门离去了。于是这几天她只能待在这让人发疯的忐忑不定中。
邪恶、危险,眼里是浓浓的把她拆骨入腹的欲|望,身为女人,她太明白这种眼神了。
班施神色恍惚,一步步走到铜镜旁,看着铜镜中倒映出苍白美艳的一张脸。
毫无血色。
白的像一只鬼。
上面还带着来自朱岐的、早已经干涸掉的血,仿佛眷恋不忍离去一般,停驻在她苍白的小脸上,留下一个个糜艳浓稠的血斑。
班施面无表情看着铜镜,手慢慢覆上脸颊,瞳孔涣散了几分,仿佛神游天外。
然后,她羽睫一颤,猛然打了个激灵。
她离开铜镜,快步走到银盆旁,开始一遍遍地、不断清洗着自己的脸。
。
今日,楚琼文思谦处理完大大小小的事情,两人终于风尘仆仆地回宫了。
王宫正殿,此刻正设宴庆功,庆祝这场久违的胜利。
昔日的朱岐已经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坐在正中央的楚琼。
楚琼端坐在席位中央,神色淡漠无波,两边的将士坐了一列又一列,宴席一直摆到了宫殿外面,各色的佳肴美酒流水般的摆满了,还有宫人侍女不断地送了进来。
将士们打了几天的仗,此时美酒佳肴摆在眼前,都饿得有些头晕眼花,他们看了眼高台之上的楚琼,也不敢太过喧哗,又都稍稍坐正了身子,摆正自己的姿势。
文思谦悠闲地把玩着手中的酒盏,与楚琼相邻,他看了看台下神态各异、心生敬畏的将士们,又抬眸看了一眼高座之上的楚琼。
见后者不为所动,他微微一笑,倾倒一杯酒液,起身举杯,遥遥道,“众位将士们都辛苦了,我先敬各位一杯,这一杯酒,我先干为敬。”
他仰头,缓缓饮尽杯中酒水,然后手腕反转,倾倒时无一滴流出,嘴角淡淡噙着一抹笑。
见文思谦如此,其余人等皆纷纷举起手中美酒与之共饮,静默的气氛开始活络起来。
等众人喝完第一杯酒,楚琼站起身,气氛停了一顿,众人静静目视他举杯饮下一杯酒,缓缓道,“诸位近日都辛苦了。今夜本王不作约束,各位尽兴。”
有了这句话,将士们才纷纷放下了心,宴会骤然变得喧闹起来。
有些恪守礼仪的将领们还是端坐着取食,姿态看上去甚是得体,然而有一些饿得不行的士兵们,就不那么拘礼了,他们迅速的伸着筷子抢夺食物,有的甚至一把抢过了食盘,一顿咀嚼猛吃,菜肴溅了出来,宴会有些凌乱起来。
文思谦闲适地看着,轻笑着摇了摇头。
楚琼目光淡淡,常年的兵戎经历让他就算是坐着,腰身也挺得笔直如松,他只是坐着,沉默地一杯一杯饮着酒,额头上的花钿在烛台的闪动下,显得有些冷艳神秘。
文思谦饮着美酒,托着腮饶有兴致地看着座下的乱象,鼻端飘过一丝香气,一只带着脂粉香的白皙手臂伸了过来,柔柔道,“大人,妾来为您斟酒。”
香气带着甜丝丝的陶醉,文思谦忍不住抬起头,打量来人,“哪里来的美人?”
一个袅袅婷婷的曼妙美女立在他面前,柔声道,“妾曾经是陵……是朱岐的人。”
文思谦点点头,仔仔细细欣赏了一下她的模样,笑道,“这朱岐果然眼光甚好,卿甚美。”
“多谢大人垂怜。”
“过来。”文思谦抬起手,稍一使力,美人就软软地跌到了他的怀里。
他把玩着酒盏笑看她,“你就来伺候我吧。”
“是。”美人柔柔应了一声,温顺地为他斟满酒液。
文思谦扬起下巴尽数饮下,低头看着她笑了笑,余光中瞥见一抹妖娆的倩影直冲高台而去。
他掀起眼帘,疑惑地嗯了一声。
又看了一眼,文思谦脸色微变,将美人抱在怀里,坐直了身子,朝那抹倩影喊道,“等等——”
但是已经晚了,妖娆的美人已经一步步越过人群,走上高台,直奔楚琼而去。
。
班施察觉到殿外今日没有了看守,她跪在殿内,仿佛听到了一声声缠绵悱恻的丝竹之声。
她一时恍惚了起来,竟有些分不清这丝竹之声究竟是朱岐在笙歌起舞,还是萧军的庆功宴。
但是远远殿内,传来的萧兵的嘻骂笑闹之声又在提醒着她,如今已是今非昔比。
此刻的她不是朱岐的妃,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亡国奴,楚琼只要动一动手指,就能够死无葬身之地。
但是,莫名其妙的,自己又活了下来。
班施不知道为何最后自己没有被杀死,但是她很清楚,整个王宫有且只有一个人发话,自己才能从刽子手中全身而退、全须全尾地回到这里。
那个男人,为什么又改主意了?
班施不由自主又想起了楚琼的那一双异瞳。
朱岐的眼睛修长,所想所思皆毫不掩饰地外放,眼底是簇簇的火苗,是野火燎原的疯狂火焰,而楚琼的眼睛则完全不同。
男人的眼睛深邃、诡谲,如同一眼看不到底的沼泽,只看一眼,如坠深渊。
那种轻飘飘一句话就能定人生死的恐惧重新爬上她的心头,或许楚琼不会像朱岐那般杀人如麻,但是第一眼的印象太过于震撼,班施不可抑制的从心底里害怕这个男人。
面临死亡,她选择了从容的接纳,但是死里逃生之后,这又是另外一种心境了。
这感觉就像是一个准备自杀溺死的人,在慢慢坠入死亡之前又突然呼吸到了来自生命的空气,这种回光返照的感觉只会让一个人不顾一切地抓住它,从而拼命地活下去。
若不是幡然醒悟,她差一点都要把自己的命赔给朱岐那个畜生。家破人亡的人是她,如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也是她,朱岐对她所做的一切,就算死一万次也不足惜。既然老天又留了一条命给她,绝不是让她随随便便再这么死去的。
不能死,她还不想死。
至少不是在这里,在现在。
班施攥紧手心,望向殿外繁盛的海棠树,目光渐渐坚定。
她要活着,无论是用什么办法,她都要活下去。
。
行军打仗或是宫宴场合,文思谦从没有见楚琼碰过任何一个女人,从来都是孑然一身。
当然,妄图接近他的女人,也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长时间如此可称之为自律,但若是一直如此则是近乎于某种压抑的戒律。文思谦虽然好奇,但见到女人上前会第一时间替他挡下,这成了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
这次算是慢了半步。
见此情景,文思谦第一时间蹦出两个字:坏了。
楚琼沉默地喝着酒,鼻间忽然飘来一股浓郁的脂粉味。他抬起头,一名楚楚动人的美人正站在他面前。
“殿下,妾来为您斟酒。”
美人长得美艳动人,身段妩媚如蛇,此刻正媚眼如丝地看着他。
楚琼沉默看着她,不动声色,心中冷笑。这群朱岐的后宫,他明明要求下面人打发了的。
行军御下,为着有人替他浴血厮杀,楚琼大多数可以做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宴席中半路出现了美人,他也不奇怪,不过是底下那群人邀宠附势的伎俩罢了,不过,这方式却从来对不上他的胃口。
楚琼移开目光,淡淡道,“不必。”
“殿下。”美人走近楚琼,只觉得眼前的男人寡言冷峻,有一种说不出的诱人气质。朱岐已经算得上俊美如铸,眼前的男人却比他尤甚,而又有着朱岐所没有的轩昂气魄。
美人呆了片刻,一时间痴了似地心驰荡漾,扭着腰又朝他挪了几步。
“这里不需要你侍候。”楚琼再不抬头,声音冷了几分。
“殿下,就让妾来伺候您吧。”美人动情地看着他额间的朱砂印,不死心地赶上去,声音魅惑,“一人独酌,您不觉得寂寞吗?”
楚琼停止了饮酒,修长指节握着酒盏,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着,手背现出劲瘦凸起的青筋,此刻的举动让他端坐的肃穆下多了一丝慵懒的随意。
美人目光发直,不知道她有生之年竟能盯着一只男人的手感到了口渴,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楚琼,一步一步地凑了过去,想要靠的近一点、再近一点。
突然间,美人面色一僵,美丽的小脸慢慢扭曲成一个恐怖的模样,凄厉地啊了一声。
文思谦遥遥而坐,惋惜地叹了一声。
楚琼收了腰后横刀,动作只在一瞬间,美人面如金纸,脊背一歪,忽地栽倒在了地上。
地上多了一只手,那只手刚才差点碰到楚琼的衣角,如今已经被一刀斩断在了地上,僵直地一动不动。
高座上如此激烈的响动,宴中的所有人都抬起头来,喧哗声戛然而止。有几个校尉的脸色难看更甚。
楚琼面色不变,冷冷睨她,“不是告诉你不必了吗?”
已有宫人慌慌张张地赶了过来,拖掉哀嚎不止的美人,又跪下来拖干净流血的地面,楚琼顺便站起了身,双手负在背后,从高座之上缓缓走了下去。
将士们纷纷沉默了下来,楚琼目不斜视地经过他们,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所到之处,沉默于是像一场无声的瘟疫一般越扩越大。
直到楚琼走出殿门,文思谦安抚了一下怀中花容失色的美人,连忙起身举杯,朝台下温和笑道。
“各位不必惊慌。”
“一点插曲而已,我们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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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离了喧嚣吵闹之声,楚琼只觉得耳根清净了几分。
他揉揉眉心,脑袋有些昏沉,趁着夜风消散一下有些微醺的酒意。
王宫虽然规整如新,但仍是透着一股经久不消的血腥硝烟之味。他缓缓踱步在殿外,皎皎月辉为他投下一道冷肃颀长的影子。
如今陵国已经成功攻陷,他也有了几分闲情逸致来重新审视这里的楼阁亭台、一草一木。楚琼漫无目的地踱步在陵王宫,脚步寂然无声,不知不觉间已经远离了宴席,来到了正殿后面的后殿。
后殿已经沦为一片黑暗,宫人妃嫔们已经被他杀的杀放的放,如今没有一个人留在这里。
不对。
楚琼停了下来,望着后殿隐隐亮着烛火的一座宫殿。
一片漆黑的后殿中,一抹灯火如一豆孱弱的月光,那里是唯一的光源。
剑眉微微蹙起,楚琼目光静静望着那一抹烛火的方向,有些疑惑,似乎正在思考是谁。
然后,他松开眉目,抬起脚步,朝那个方向缓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