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刘乐阳几乎半蹲下了身子,一点儿也不敷衍的欠身一礼。
谁让家中现下不多的女眷中,她无论年纪还是辈分都最小。
任由金花红裙逶迤在地,混不在意簇新的下裙可会沾了地面的尘土,只见正午阳光照下,一片耀目的金光。
当然,也不会有人在意是否染尘埃,刘家祖宅又怎会有外面的黄沙漫漫。
比存在了近两百年的大庆王朝还要久远的传承,祖祖辈辈扎根在长安崇仁坊的刘家祖宅,在一又一代刘氏子弟声名和底蕴的积累之下,财富也随着时间推移不断增加。
整个刘家祖宅,除了主要道路是用砖石铺就,院子里原先大部分砸实的黄土也早就相继换成了砖石。
一眼望去,一水流的砖石地面。
四下围墙屋墙,也不是一般人家在黄土墙上抹了白涂料便罢,是不惜大价钱用香料和红粉涂料,把所有肉眼可见的墙面皆涂抹成了大红色,并逐年新漆,与新屋无异。
如是,只见黑瓦红墙,砖砌路面,间或花木扶疏 ,皆是华丽别致,怕是天上那九重宫阙也不过如此。
刘乐阳徐行期间,周身珠翠环绕,两名美婢随行左右。
此情此景,晃眼一看,道是仙宫有仙娥,仙娥侍仙妃,当真是神仙妃子行走在九重宫阙之中,似一幅美轮美奂的画卷。
众人望着刘乐阳袅娜娉婷而去的背影,不觉一时停下了脚步,只静静地望着。
朱氏犹感手中似还残留着刚才一握之下的温腻触感,由衷赞叹道:“三娘真是好看呀!”
无人应声。
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是真的好看,好看到她们这群女子都移不开眼,这还仅仅是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刘二娘咬牙,听着朱氏的赞叹声,她望向刘乐阳远去的目光越发晦涩不明。
又是这样。
大伯母今日分明要训诫刘乐阳的,结果却成了她受罚受训。
莫名地,刘二娘想起八年前。
她刚随阿娘嫁到了刘家,甚至还改了姓刘。
可她很开心,一点没有数典忘祖的羞愧。
新家又大又漂亮,她第一次见到没有黄土和白墙的地方,那时她就在想天上仙宫大概就是这样吧,而她就是仙宫中的小仙女。
可是这个家已经有一个小仙女了,比她更名正言顺,也比她......更好看。
刘乐阳仗着比她多一半的刘家血脉,各种和她不对付,说这个家不是她的,漂亮衣服也不是她的。
她们时常争锋相对,她饶是有阿娘护着,也常落下风,所以那次趁着二房堂屋里没人注意,就一个仆妇看着,她将刘之成新得的书法大家真迹扔在刘乐阳的脚下。
一切就像今日一样,刘之成先是勃然大怒,拿着她看了害怕得瑟瑟发抖的戒尺,狠狠打了刘乐阳三个手掌。
刘乐阳明明知道不是自己弄的,却就是一声不吭,甚至被打了手心也不吭一声,说什么她都受着。
后来真相揭发,刘之成对刘乐阳这个唯一的亲骨肉自是愧疚极了。
本来之前都多厚待她的刘之成,之后虽然表明上看起来对她俩一视同仁,可她能感觉到刘之成显然对刘乐阳多了一份之前没有的怜惜,后面也总是让她阿娘多担待,说刘乐阳没了亲生母亲,只有他这个阿耶是世上最亲的人了。
而那时,刘乐阳才八岁,比她都还要小一个月。
想到过去种种,刘二娘不禁深深地打了一个寒噤。
但她已不再是会为此连续做一个月噩梦的女童了,刘二娘定了定心神,再往前方看过去时,刘乐阳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一个转角之后了。
刘乐阳此行两京往返的人一共十数余,阿秋细心妥帖,一应细软箱笼都是她打点。
在刘乐阳伴着薛氏等人徐步缓行时,阿秋已赶紧安排人回院中上下行李,准备盥洗物什了。
待刘乐阳带了阿春、阿夏二人一回院子,因着一切内务安排妥当,不到一刻时,便是简单梳洗更衣事毕,能去拜见刘公了。
一家之主当惯了的人,常很难放下手中的权力,依旧想支配子女儿孙。
刘公受世人所敬仰,其余不提,但心胸确实豁达,很是拿得起放得下。
自十年前致仕后,又见膝下两个儿子都能顶门立户了,便直接退居二线,将刘家当家人和刘氏一族的族长之位传给了嫡长子刘之仁。
当着刘氏旁支宣布族长之位交出去的那一天,刘公就从正院搬去了出去,住到了后院人迹罕至的一个小偏院。
再是偏僻,也都在二门内的后院里,刘乐阳没走片刻就到了刘公住的地方。
唔。
与其说是一座偏院,不如说是一个农舍。
所以这时下的士大夫、大儒之流,即便不去追赶时髦到山间、寺庙等地成为隐逸之风的践行者,就是闹中取静的弄一个农舍,体验一把自欺欺人的田园之乐。
刘公作为当世首屈一指的大儒,自然是此风的拥趸者。
刘家祖宅石砖地面又成了夯实的黄土路,黑瓦红墙也不见了踪影。
只见一座刷了白漆的矮墙小院,左右约有一亩的农田,院后一排茂密的竹子。
已经是四月的天,正是丰衣足食的季节,两块农田一片黄色的麦子。
这般看去,全然一副农家院舍的模样。
其实比起真正的农舍,眼前的院子显然好太多了,靠天吃饭的田舍翁哪里舍得钱将土黄色的院墙刷白。
站在院子外,稍微踮脚往院子里面望去,还能看见院子里也是白墙黑砖,这又哪是一般的农舍?
怕是乡绅家的庄子吧。
可在刘乐阳眼里就是一座她完全欣赏不来的农家小院。
每一次看见,她都有一股冲动告诉阿翁——
这其实有点俗。
并非农舍俗,而是这种行为俗。
当然她不敢。
尤其是自身都难保的当下。
“阿翁!孙女回来了!”刘乐阳扬起比天上日头还灿烂的笑容,才踏进木门大开的院门,已经扬声喊了起来。
真真是人未到,声先至。
无他,整个农舍,只有一对四十好几的夫妻伺候,妻子是厨娘,丈夫是随从。
听到刘乐阳的声音,当下就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灰衣中年人迎到院子,笑道:“小娘子来了,正好午食要弄好了。”
顿了一顿,又说道:“还是刘公掐的时间准,说让今儿晚做饭半个时辰,这才能刚好赶上小娘子回来。”
闻言,刘乐阳眼睛一亮,已经落在实地一半的心,现在是着落七分了,她眼前仿佛看见了一个龙飞凤舞写着的“安”。
心情一好,刘乐阳立在夯实的黄土地面上笑得也更甜了,嘴巴似抹了蜜一般,“文伯,阿阳走了这一个月,最想的就是文婶烹饪的吃食,今儿运气真好,可是赶上了!”
文伯呵呵一笑,“小娘子快去堂屋见刘公吧,文伯去厨房搭把手。”
便是农舍,也讲究堂屋敞亮。
正前方的白墙黑瓦堂屋,也不见南墙,站在院中一眼就能把堂屋看个一目了然。
只见一个半白头发的布衣老翁正在主位上,单手靠着一凭几,一只腿盘着,一只腿蜷起来,十分懒散的坐着。
人前方还放着一低矮的长案,上面摆着笔墨纸砚和一个小香炉,此时插着一根长香,有袅袅的白烟徐徐上升。
老翁的右手处的地面上还放着一个小陶炉,配着一个陶壶,正咕噜噜地煮着茶。
刘乐阳才走到檐下,就闻到一股茶香。
一室一炉一壶一茶,还有檀香袅袅,配着体现文化的笔墨纸砚,这也明显不像农舍。
所以这不是掩耳盗铃的自欺欺人是什么?
刘乐阳没有带侍女,是只身前来,没人服侍,她自个掌着门框将脚下沾了黄土灰尘的步履脱下,就笑嘻嘻地三步并两步进了屋。
“孙女拜见祖父。”停在堂屋当中,刘乐阳就是郑重其事的跪下,行叩首礼。
刘公已经六十好几,虽白了一半的头发,却是红光满面,看上去精神矍铄。
他似正专心煮茶,对堂屋里传来脚步声本也不理会,这会儿余光见是如此大的跪拜礼,到底抬起了头,配着身上的白色布衣,很是一副隐士高人的模样淡淡道:“不年不节,一来就三拜九叩作甚,老夫可得活到九十九,你可别乱拜。”
刘乐阳闻音知雅意,立马就从善如流地站起来,来到放火炉一边的长案这头跪坐下来,乖巧道:
“阿翁,孙女行跪拜大礼,是向阿翁认错的。”
刘公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举在鼻下闻了一闻,方才“哦”了一声道:“说一下,什么错呢?”
刘乐阳一身白布男装,正襟危坐道:“孙女为了少麻烦,能够干脆利落的和东宫撇清之前流言,利用了祖父至交的后辈。”
说到这里,见刘公恍若未闻,依旧品着茶,旋即补充道:“可当下夏大郎正处风波之中,孙女此举有些不顾自己安危了。”
这时,刘公一口饮尽杯中茶,也终于抬眸正眼看刘乐阳。
他道:“夏猛长孙来京,势必会来拜访,到时满京皆知我两家关系。你到底是一个小娘子,这事由你引出来,实是过于引人注目了,后面你低调些。”
这下七分安心,是十成十的全安心了。
刘乐阳喜上眉梢,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过关了。
然而下一瞬只听刘公又道:“往年芒种的时候你都在洛阳,正好这两天就该收院外的麦子了,你又要低调一段日子,那就跟老夫一起收麦子吧。”
刘乐阳喜色一僵,半晌才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哈哈,芒种,孙女早就想亲自体验一回了。”
芒种。
她的胳膊腿完了。
刘乐阳脑门一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