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沅走出御书房时,门外只剩下三皇子一人。
两人并没有交流的时间,三皇子便进了御书房,只是在交错之时,交换了一个眼神。那掌事的太监受了皇帝的旨意,守在门外。
谢沅环视一周,并未见到安琼音的身影,不由神色有些冷。
他现在浑身上下似乎有无数的声音在抗拒自己身上这身衣服,他急切地想要脱下来烧掉,强忍住想要作呕的冲动,谢沅深吸一口气,强行将情绪压下。
他缓缓走出御花园,朝着那承天门的方向走去。
安琼音和公主踏上了承天门的阶梯,到了宫墙之顶。
晋阳公主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安琼音想要来这里看看,但是此处倒也不是什么不能来的地方,除了那大门不开,不走正中间的阶梯,这宫墙上来看看,还是可以的。
承天门此处有御林军镇守当值,宫墙之上的楼阁也是,这些人本想上前阻拦,但见一身宫装的晋阳公主缓缓走上来,便也未拦着。
此处是整个皇宫的最高处,俯瞰京城是为最佳,宫中有些地位的妃嫔或皇子公主们经常来此,所以这种事也并不少见,御林军们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安琼音倒是有些意外,此处竟能如此轻易地上来。
承天门的宫墙建造的很高,登上来的第一眼,便能看见宫墙之外一望不到边的京城景象。承天门位朝南,原处位于左右的东西两街此刻完整地纳入眼底,在此刻化作手掌的大小,从前纷扰在耳边的街景与喧闹似乎都化为微尘之粒,在权力之巅上显得微不足道。
晋阳公主一边走一边道:“小时候,我经常爬上此处,那时的父皇还并不像现在沉迷于仙道之术,时常会带我上来,他告诉我,我朝先祖打下江山极为不易,若不是多年经营,不会有如此盛世。”
她没有接继续往下说,安琼音也明白,她的意思,若是说出口,终归是有些大逆不道。如今的陛下沉迷仙法,早已不复当年的凌云壮志。
说到这里,他们刚好来到围栏之处,安琼音朝下望去,靠近宫门之处,是一片空荡荡,百姓们也几乎不敢往这里走,下面的空地上有御林军镇守,然而此刻,她那记忆中血腥的场面又一次地涌了上来。
那种皮肉被贯穿,又无比恐惧地从高空坠落的失重之感,实在难以忘却,安琼音一时有些泛呕。
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那段记忆对自己造成的阴影,若不靠近还好,一旦回到这里,曾经在心中隐秘处的恐惧便会不受控地涌上来。
安琼音连忙后退了几步,捂住嘴试图稳住,晋阳公主见状不由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安琼音身后突然撞到了一个东西,一节臂弯稳稳地将她的腰扶住,一道有些沙哑的男声传入耳中:“小心。”
晋阳伸手要扶扑了一个空,抬头这才看到站在安琼音身后之人。
“二皇兄?”
安琼音站稳后,离开高处的视线,感觉好了不少,她深呼吸几口空气,这才转头,看清楚了方才扶着她的人。
此人坐在轮椅之上,面色极为苍白,五官却是有些不协调的英气,他眉毛极浓,一双有些灰暗的眸子,显得整张脸格外瘦弱。不过此人虽不及谢沅那般仙人之姿,但相貌在整个京城之中,也算的上中人之姿,只是这病态让他眉宇间的英气少了几分,多了几分阴柔之态。身后站着两位宫人推着这四轮车轮椅,面色十分紧张。
听见晋阳的称呼,安琼音连忙收回视线,站好后行礼:“小人冲撞了二殿下,还请殿下赎罪。”
二皇子坐在轮椅上,微微一笑,将方才扶过腰肢的手背在了身后,那柔软而细腻的触感,绝不是男子能有的,眼前这位公主侍从,是个女子。
“咳咳”几声咳嗽,他面上并未点破,而是摇了摇头道:“我不过一个闲散之人,不必如此拘束。”
晋阳公主道:“你怎么上来了,听说你近日好些日子没出门了。”
二皇子一手握拳,猛烈地咳了几声,安琼音站在一旁,那声音听着让人感觉这人身体似乎极为不好,那胸口咳得旁人听了都痛。看来传闻并不假。
身后的宫人想过来替他顺气,却被他拦下,咳完这一阵,缓过来一些气后,他才苦笑着摇了摇头:“也不能总是闷在屋里,总是躺着,我这腿也好不了。”
说罢,他回头对宫人们道:“你们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在此转转,正好遇见了晋阳,我们兄妹有些话要说,你们也不必忧心。”
那两位宫人有些犹豫,晋阳公主似乎与自己这位皇兄关系不错,走到他身后接手了那轮椅道:“既然你们主子都这么说了,便回去吧,我在这里有什么不可放心的。”
见公主这么说,二人也不好说什么,便行礼退下了。
人走后,二皇子似乎舒了一口气,畅快一笑:“每日都有人跟着,他们都过于小心,实在有些让我喘不过气来。”
晋阳公主忍不住说他:“你也是,身体都这样了,还敢跑到这里来吹风,我要是宫人们,我也紧张你,这万一要有一个好歹,他们可吃罪不起。”
二皇子笑而不语,他抬起头在安琼音的面上微微停留,道:“看你方才的样子,似乎有些怕高。”
安琼音一楞,意识到他是再跟自己说话,连忙低头道:“让殿下见笑了。”
二皇子摇头:“人人皆有惧怕之事,这没什么,我也有。”他看了一眼那朱红色的栏杆,“推我过去看看吧。”
轮椅被推行着缓缓来到这宫墙边缘,安琼音不敢再上前,只立在二人身后,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可是下一刻,二皇子的行为却让两人皆吃了一惊。
只见他伸出苍白的手,一把抓住那栏杆处,在二人目瞪口呆的视线下,将身体靠在栏杆上,整个人竟这样借力站了起来。
虽说明显看着腿用不上什么力气,但手臂将身体拉起来,半个身子靠在栏杆处,整个人半趴在那朱色木杆上。
“太久了...”二皇子笑了,畅快地笑出了声:“太久没有站在这里俯瞰京城了,幸好进今日遇见了你们,否则宫人们不离开,怕是不会允许我靠近这里的。”
晋阳公主十分复杂地看着他,道:“听说你近几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就在练习这件事?”
二皇子回头,目光竟有些少年人的狡黠:“看来什么都瞒不过我这聪明的皇妹,其实方才你们朝这里来时,我便看见了。”
看着她们过来,他特意跟上来,想要做点出格的事。
安琼音在一旁听着,面上不显,心中却有些哭笑不得。
刚说完,二皇子却似乎吃不住力,整个身体有些发抖,似乎手上的力量在逐渐减弱,眼看着要滑下去,安琼音走上前了两步,伸手扶住他的手臂,晋阳扶住他的另一边,便又稳稳地“站”住。
靠着栏杆太近,安琼音干脆闭上眼睛不看,防止自己再头晕眼花。
“噗嗤”一声,二皇子竟笑了,“晋阳你身边,何时有了一个这么有意思的人。既然怕成这样,为何还要上前来帮我。”
安琼音闭着眼睛,道:“殿下虽行动不便,但仍坚持不懈地想站起来,从未放弃自己,小人虽无法感同身受,但深受感动,人不该区服于命运的安排,只要有抗争,便一定会有所改变。”
更何况任何人见了这种状况,都不会无动于衷的。
晋阳公主嗤笑她:“我倒不知道,你说起话来竟也一套一套的。”
二皇子认认真真看着身旁的人。安琼音闭着眼睛,虽然脸被涂黑了有些,但仍能看出五官的秀气精致,那睫毛垂耷着,到是格外的长。
他轻声道:“来,你试试,睁开眼睛。”
安琼音皱着眉头,不为所动。
二皇子道:“你只管放心试试,即便失败了又如何,若不肯面对,终究恐惧还是恐惧。”
安琼音闻言,心中微动,缓缓睁开眼睛,光线涌入,风吹在脸上,有些恍如隔世的不真实。
起初入眼的是远处的街市,能看见流动的人群,叫卖的小贩,都在此刻汇入眼前的画卷。
但是当她将视线收回,看见那朱楼之下,平坦的空地时,那种高处失重的坠落感又突然勇了上来,入目所及的不再是威严排列在两侧的御林军,而是遍地的残肢与刀枪,呼喊声,惨叫声,战鼓声,那些鲜活的人,在她眼前不断地失去生命,而那远处的摊贩,却突然之间变成了骑马的军队,手持弓箭,朝着她缓缓地拉开了。
她连忙闭上眼睛,眉头紧锁。
“我...还是不行。”安琼音道,“殿下好意,我心领了。”
二皇子似乎也没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大,有些愧疚道:“抱歉,是我太想当然了。”
“扶我坐下吧。”
晋阳公主站在一旁,见状将他扶着缓缓坐下。不再需要力量支撑的二皇子,安琼音这才松开了手,随后后退几步,睁开了眼睛。
二皇子看着安琼音笑着道:“你是否好奇,我为何身体不好,却又腿脚不便。”
安琼音不语,二殿下随和没有架子,她可没有忘记自己现在的身份。
只听对方又道:“我曾也是可以站起来的,只是自小有咳疾,但倒也能说的过去。直到有一次着了风寒,与这旧疾合并发作,那一次病的又快又急,昏迷了几个月,太医们都说我撑不下去了,但在床上苟延残喘了几个月后,我竟硬生生地挺了过来。”
他轻笑一声,坦然面对过去:“那次醒来后,我因为躺的太久,便站不起来了,那时我的小腿,已经与手臂一般粗细。”
“二皇兄,咱们不说这些不愉快的事。”
安琼音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二皇子会对她这样一个外人说这些秘室,只是对他的遭遇有些同情,同时又觉得自己幸运,至少活着的时候,从未受过这种罪。
二皇子笑着道:“其实我能坦然说出来,便是早已放下。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看你的样子,并非天生恐惧高处,而是有未放下的心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也希望你有一天能坦然面对过去。”
他说完,低下头,又自嘲一声:“我似乎又有些好为人师了。”
安琼音道:“殿下豁达,小人今日受益良多。”
二皇子道:“我平日里养在宫中,平日里除了皇妹也少有外女接触,你叫什名字,是哪家的小姐?”
安琼音惊讶地抬头,对上的却是对方坦荡的眼神,对方狡黠一笑:“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这是今日我们的秘密,就像你们不会说出去我站起来的事,对吗?”
晋阳公主也是一惊。
安琼音心中正想着如何应对回应眼下的情形,却听到身后却传来一声无比熟悉的声音,那一瞬间,她似乎突然安了下心。
“二殿下的想法很好,可惜有时候隔墙有耳,话还是不要乱说的好。”那宫墙的转角之处,缓缓走出来一人,似乎是从那台阶上刚刚走上来,白衣宽袍,气质卓绝,一足一步都宛若圣莲之姿,面上的微笑如渡春风。
正是谢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