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沅向来说话算话,安家第二天一早就送了回信,不知道谢沅编造了什么理由,安家父母竟让她安心住下,等风头过了再回来。
安琼音从床上爬起来,看了眼窗外已经日上三竿的时辰,慢慢悠悠地爬了起来。
前世,安琼音除了在大婚那日,谢家家主找上门来见过一面后,便再也没有踏足过谢家的门。在她的印象里,谢沅与谢家的关系并不热络。
她记得谢沅对她说过:“若谢家人来找你,只管推拒了便是,不必在意他们的看法。”
作为本朝第一世家的家主继承人,谢沅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这个身份。在京城人的口口相传之中,谢沅是最符合当下淡薄名利之风的名士。
谢沅出尘却又入世,他不在意万贯家财,离谢家而自立,却又不负满腹经纶,以一己之力混迹于朝堂。尤其是那一年的江南水患,颗粒无收,大批流民涌入京城,是他将自己经营多年的产业抵押,在城外搭建救助棚,并以血书上奏,开国库放粮,方才控制住了几乎要溃败的局面。
安琼音还记得,那一年的年关,府上缩衣节食,谢沅都未曾向谢家开过一句口。
而这一世...
回想昨晚所发生的事,谢沅他的立场,明显已经与前世不一样了。
理清了思绪,安琼音起身,看到了床旁边为她准备的谢家仆役的服饰,安琼音犹豫了一下,还是换上了。
不论这个身份是否有人在意,但做做样子总是要的,以谢府家丁的身份,在府内通行也不那么惹人眼。
安琼音穿着好,走出门去,院里的人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谢沅的院子很大,谢家不愧是谢家,比起前世他们自立的门户的那间宅子,要气派的多。
谢沅似乎不在屋内,安琼音随便拉了一个洒扫的小仆问道:“谢景之去哪里了?”
那小仆老实地道:“早上宫里来了人,似乎是公里的公公来宣旨,郎君接了旨后似乎是去了家主那里。”
谢家家主?谢沅的爷爷?
安琼音想了想,又问道:“谢家有哪些地方是我不能去的?你们郎君有说吗?”
小仆摇了摇头:“郎君说,您可以自由在谢府走动。任何地方都可以。”
安琼音闻言便放心了,她笑了笑道:“那你能带我去找你们家郎君吗?”
小仆犹豫了一下,手上的活还没做完,但想起郎君的吩咐,说这位是他的贵客,有什么要求必要满足,便点了点头:“那您跟我来。”
这小仆看着十三四岁的大小,安琼音一路跟着他,一边跟他聊着,得知他的名字叫谢豆子,算是谢家的家养仆。
安琼音被这名字逗得笑出了声,连忙捂住嘴,谢豆子竟也没觉得有什么冒犯,指了指前面的牌匾,道:“家主的院子就在前面,我就不进去了,院子里的树叶还没扫完,我得赶紧回去。”
这孩子过于实诚,倒是让安琼音不好意思,她笑着道了声谢,便朝前走去。
谢家家主的院子并不小,但却比想象中的简朴的多,在盛行奢靡之风的世家大族之中,倒是让安琼音有些意外。
院中除了一些洒扫的仆役,并没有什么其他人。谢老爷子作为一族之主,这样寡淡且有些荒凉的院落倒显得有些别扭。
安琼音穿过一道无人的回廊,便听见不远处的那间书房中传出茶盏破碎的声音。
“砰!”一声,安琼音走上前去,立在了那一旁的打开的窗户旁,看见了背对着她的一位老者,而谢沅的正站在那老者的对面。
即便这老者看着极为生气,可谢沅仍旧神色未变,他轻轻的弯腰,将那散落在地上的碎片捡起来。
老者怒不可遏道:“谢沅!别人看不懂,不代表我看不懂,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心里想的什么我再清楚不过,你是在玩火自焚,将会给谢家带来灭顶之灾的!”
“这些年,祖父辛苦了,既然早已致仕,不如颐养天年地好。”谢沅缓缓起身,将一片碎片放在手中把玩,语气虽然有面对长者的尊敬,但眼神中却无半分亲近之意。
老者似乎泄了气,缓缓走到座位上,神情满是痛苦:“你将我困在这一隅之地,我不说什么,这是我自己造的孽,我自己担着也罢了,但我如今已经看不透你了,你也早已不再任我摆布。我只有一个请求,无论你要做什么,成功也好,失败也罢,请你不要连累到谢家,更不可动摇谢家的根基。”他抬了头,苦笑道:“便是看在谢家多年养育你的份上,百年世族,不可毁在我这里。”
谢沅淡笑道:“谢家的养育之恩么...”他重点强调了养育之恩四个字,“我自是会牢牢记得。”
老者似乎听出了他的话中讽刺之意,颓然道:“当年我儿受此辱,我将怒气发泄在你的头上,你恨我我理解。可是扪心自问,若你是我,若你的儿媳,不守妇道被人强占,生下的孩子还要让你来养,你能做到毫无怨言吗?”
谢沅闻言,一直平静的面色终于冷了下来:“祖父慎言。”
谢老爷子叹了口气,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话说的有些重,随后又道:“罢了,你恨我报复我,将我囚禁于这院落之中,也算报了当年之仇,一报还一报,我不说什么。但是谢家的其他人,至少也在你年幼时帮助过你,希望你能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宽恕他们。”
他说完这话,谢沅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讽刺之感。
五岁那年,谢沅被谢家认领,当老爷子带他回到这座金丝笼中,被直接定为家主继承人。几位叔伯面上待他好,但背地里不止一次地对自己出手,甚至在不清楚他身世的情况下,对自己这个亲侄子下过杀手。
两世为人,他能活到现在,全凭自己,若是自己在成长的途中但凡轻信那些示好之人,恐怕早已尸骨无存。
高门大户光鲜亮丽的外表不过是内里腐败的遮羞布。
未经人苦,谈何原谅?
谢沅压下思绪,抬起了头,视线却正对上站立在窗口处的安琼音,她见他看了过来,先是愣了愣,随后嫣然一笑,正如逐渐升起的正午阳光一般。她似乎并没有察觉自己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反倒坦坦荡荡地站在那里,任由那落叶飘在她身上。
他心中微动,多日积压的阴郁情绪一冲而散,就如同多年前
视线回到了谢老爷子身上,谢沅平静地回答道:“你想多了,祖父。外面的事就不用你来操心了。您只需要在此颐养天年就好。至于谢家的叔伯们,他们前些日子回了安阳,我也已派人护送他们回去。我无心与他们争斗,只要不来犯我,我也没有心情去他们争什么。至于我的事,你也不要插手,您知道,您也管不了。”
说罢,谢沅也不在看他,而是直接越过他朝门外走去。
安琼音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一些谢沅的秘密。其心中震撼远远不如她表面上的这平静。
如果她猜的没错,谢沅恐怕并不是谢家的亲生。至于生父是谁,她心中有了猜测。不过猜想终究是猜想,自己无意中听到,涉及对方身世私密,总归不好说什么。
她站在窗口旁的一棵槐树下,坦然地看着谢沅缓缓朝她走来。
“你怎么过来了?”谢沅轻声问。
安琼音歪了歪头,娇俏一笑道:“自然是向你讨要奖励了。”
谢沅莞尔道:“那你来说一说。”
两人一前一后朝外走去,安琼音看府上的人都自动离他们远远的,便放心将自己的猜想说了出来。
“你先是将前世江南水患的消息传至京城,埋下种子,又看似无意实则引导他们将矛头指向太子,此为一计。”
“那日飞星楼的晚歌姑娘,看似是那王少卿邀请来的,但实际里也是你安排好的吧?你特意找到了殷大人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安排了这一场戏,那晚歌应当在那日的殷大人的酒中下了药,以至于头脑不清醒,在你们设好的陷阱之下,引诱他杀了那位天师,先前三皇子遇刺,太子落撵,是一个引子,挑起的就是两方早就僵持已久的局面,以至于在这种境况下,最直接的联想,便是让三皇子的人认为,又是太子的人出的手,这样既折断了殷侍郎这条臂膀,又打了陛下的脸,第下一步,便是将江南水患层层瞒报的事一查到底,再重创太子的势力,一箭双雕。”
安琼音说完自己的猜想,长舒了一口气。这一切的逻辑捋顺了便会是这样。
若自己不是重活一世,甚至本身便知道谢沅的立场,恐怕也不会认为这样一个世族公子,有这样的胆量将两位皇子甚至皇帝玩弄于股掌之中。
谢沅听到轻轻笑了起来:“阿音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
看来是猜的八/九不离十了,安琼音有些庆幸,这样的人重活一世,依旧不是自己的敌人。
“既然猜出来了,我也该兑现我的承诺,想好了吗?想要什么?”谢沅道。
安琼音毫不犹豫地说出自己一直以来想要做的事:“你下次进宫的时候,带上我一起。”作为臣子之女,皇宫她从来没去过,她想要去看看,前世自己被乱箭射死的那个座宫楼,或许能想起来一些被忽略的事情。
谢沅闻言,有些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便也没再问什么。“好,那你现在正好随我进宫吧。”
安琼音一愣:“现在?”
谢沅轻笑:“自然是现在,早上宫里来人宣旨,陛下似乎气得不轻,让人来宣我进宫,大约进宫少不了一顿责罚。”
安琼音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阿音看来是不愿我一人独自面对,愿与我同甘共苦呢。”谢沅语气有些慵懒道。
话已经说出口了,安琼音自然没法反悔,正好她也想看看谢沅接下来会怎么做,便点了点头:“好,那现在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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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门外,三皇子骑在马上,阴沉着脸,再不复当初在公主府的意气风发之态。
昨日的事情他听说了,气的在府中大发雷霆,却没想到第二日,父皇便解了他的禁足,听说是太子在东宫上书为他求情。
要让他相信自己这位大哥会帮自己说话,他是死也不会信的。
更何况他依旧听到了风声,王钰作为大理寺少卿,与本案关联过于密切,陛下直接让他不要插手此事,而是由陛下亲自审理。
他总觉得这其中似乎有什么蹊跷,但始终想不通。昨天王钰派人来传信,说抓到了太子的把柄。江南的事如果属实,那么便是一个极好的杀手锏,能反降太子一军。
毕竟死一个道士,远远没有社稷动荡来的事情大。
定了定心神,轻抚了一下仍隐隐作痛的刚刚愈合的箭伤,刚要下马进宫,却听见身后传来马车行驶的声音。
他回头一看,马车停下,走下来的那人正是谢沅,身后则跟了一个眉清目秀的随从。
三皇子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景之许久不见,没想到竟是今日这光景。”三皇子苦笑道。
昨日的事一发生,首当其冲的除了当事人殷侍郎外,受牵连最大的恐怕就是谢沅了。
眼看着自己一个个的左膀右臂被折断,三皇子心中的怨气越重。
谢沅叹了一口气道:“陛下召见,终归是不得不面对。”
两人说着,并行着进了宫门,到了御书房门外,那掌事的太监道:“陛下要见谢侍读,请殿下先等候。”
三皇子并不意外,此时父皇在气头上,若自己先进去,恐怕少不了一顿斥责。
御花园中,此时只剩了三皇子与安琼音在此等候。
三皇子此时,又将注意力放在了这个长相秀气的侍从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以前从未见过景之带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改了一下排版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