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捞吧

许青萄来到客栈后院的井水旁,谢过小二为她打上来的水,一把又一把地将木盆中冰凉的井水扑在脸上。

果不其然,黑色的药膏遇水则化,她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就得到了一张白净的脸。

井水顺着手腕流向胳膊,尽管此时还未入夜,但还是冰的少女打了个冷颤。

随手用袖子抹去脸上多余的水迹,许青萄看着又擦脸又擦泪的衣袖,深觉自己应该再去买一套换洗的衣服。

于是擦干了脸,她问店小二打听了附近的成衣铺的地址,直接离开了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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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去的许青萄并不知晓自己的行踪完全被看在另一个人的眼中,当她手脚麻利的离开客栈范围,天色逐渐转暗的时刻,一位身着黑衣的壮硕男子,身手如飞燕般轻盈地落在她所住的地字号房的窗外,推窗而入。

哪怕此刻距离他仅有三层楼距离的街道上人声鼎沸,往来人群不断,他也没有引来任何人的注意。

落地无声,他如幽灵般进入屋内,将怀中密封的信函拿出来放置于桌上。

“不如直接把信交给我,如何?”

就在信函的一角触碰到桌面时,房间中突然出现的声音让黑衣男子浑身一僵,倏忽间额角滑落一滴冷汗。

男子浑身战栗,如同被大型肉食猛兽的目光锁定,一动不敢动,只目眦欲裂地看着少年如闲庭漫步般走到自己的身前,姿态悠然随性地抽出他手中的信件。

男子此时已经无法保持他所引以为傲的屏息凝神,呼吸声粗重的像是被人从河柳一路追杀至京城,气喘吁吁,汗水直流,却还是不敢妄动半分,极度恐惧于惹来少年的不满。

他甚至不明白这个修罗为什么会是醒着的状态,按照时间推算,他明明应该出于‘冷眠’状态,浑身上下动弹不得才对,这么多年来,太子对于六皇子‘冷眠’的时期从没有推算错误过,也正因如此,他们才能找准时间完成有关六皇子的任务。

闻浸溪撕开信封,展开里面折叠工整的信纸。

“明日午时,源酒楼。”

他将信上的内容念出了声,完全不在乎随着他说出的每一个字,男子的呼吸声越来越重。

“若不是还有你在监视传信,我真是不敢相信皇兄会找个这么……”

他没有说出已至舌尖的‘蠢’字,反而不知缘由的对许青萄换了个看法,“这么奇怪的女人,皇兄真的要娶她吗?”

男子回答不出他的问题,内心的焦灼成倍翻涌。

他在太子的暗卫队伍中,排名十五,因其轻功在暗卫中无人能敌,且擅长追踪与逃脱,所以才会被太子委以跟踪许家女的任务。

对于六皇子察觉到自己的跟踪一事,他其实早有所觉,且并不意外,他知道六皇子的默声便是允许,却没有想到自己会正巧撞在他的眼前,且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太子暗卫足足百名,个个都是从太子出生之前就为他准备好的工具苗子,每个人都身怀绝技且身手不凡,他们的排名是完全按照能力的高低进行的,然而在早几年前,他还是排名七十四、无法接到重要任务的暗卫替补,之所以现如今排名靠前如此之多,是因为前面的数十精英前辈,都折在了少年的剑下。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死里逃生的情景,他眼中的月亮深红一片,不知是因眼里的血,还是因尸横遍野。

年龄不足十四岁的六皇子百名精英暗卫尚且不敌,如今孤身一人的他如今又怎么敢正视已经在战场历练四年有余的修罗将军呢?

“怎么不说话?”

见他始终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少年轻轻歪头看向他,姣好的面容被镀上一抹光芒,但看在十五的眼里,这个画面却不亚于死神举起镰刀,下一秒就会收割他的性命。

“我、小人不知太子所想。”

他的确对于太子的想法一无所知,就如同他也不明白六皇子为何会默许自己的监视一般。

在他的心中,事情的发展就如同陷进了一个怪圈里,自己最开始分明是来监视许家女与暗卫十一一同暗杀六皇子,结果暗卫十一死在了六皇子的剑下,许家女反而性命无忧地被六皇子带着上了路。

而太子在知晓他们的任务失败之后,却命令他继续监视二人动向,六皇子明明知晓自己的存在,却放任了他的跟踪。

十五不敢多话,视线连少年的衣角也不敢触碰,明明他也是个双手沾染鲜血的刽子手,执行过不知凡几见不得光的任务,可四年前暗卫们的凄惨死状至今都是他午夜梦回时的梦魇,似乎是他这辈子都无法抹去的刻在心头的阴影。

空气静了下来,整个房间只有十五气喘如牛的呼吸与少年将纸折回信封的声音。

十五嘴巴干涸,嗫嚅着嘴唇,求饶的话已在喉间,他弯下膝盖就要直直跪地,但还不等他的腿碰到地面,便一阵剧痛,血液喷洒在他近在眼前的信封上,然而拿信的少年的身上却一尘不染,连捏着信件的手指,都没有染上污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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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青萄在夜色中回到了客栈,推开门,还不等她将手里面的小包裹放在桌子上,鼻尖就嗅到了一股特别的味道。

她关上门,脚步都缓慢了下来。

“你刚才……”她舔了下嘴唇,鼻腔中的味道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她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最熟悉的气味,她不认为自己会认错。

尽管内心不愿相信自己的猜测,也觉得此刻还是闭口不问、当做何事都没有发生过才是最好的选择,但她却不知为何,还是轻声发问了。

“那是不是……”她将手中的小包裹放在了床上,面对着他,眼睛看向地面的一大片血迹。

“血?有人来了?”

她的语气很轻,轻的像是可以被从未关的窗户外吹进来的风刮散。

“是啊。”少年的语气一如既往的轻快,似乎在她出门的短短时间内制造了一个杀人现场就如同打了喷嚏一样不值一提。

“这是他给你的信。”

就在许青萄无言的时候,少年将手中的信伸到她的眼前。

许青萄看着被浸染着鲜红的信封,张了张嘴,手在裙边停顿了很久,终于还是沉默地接过了它。

她小心翼翼地捏着信封的一角,掏出了里面同样被浇了一层血污的信纸,想要把纸展开,却发现粘腻的液体几乎已经将纸张泡烂,若想展开这张纸,那么她便避无可避地定要触碰到不知属于谁的血。

许青萄抿了抿唇,还是没有将其展开。

“上面写了什么?”

许青萄能够猜到信上的内容应该就是太子送来给自己的,有关六皇子的行踪,也猜到了被杀的就是太子的信使。

“你已经把信拆开了,别告诉我你没看。”

她用两根手指捏着信纸,看着少年的眼睛,笃定地说道。

“看了,上面写着明日午时,源酒楼。”

闻浸溪看着许青萄颤抖如蝶翼的睫毛,将信中的内容一字不落的告诉了她。

“哦。”

许青萄在他的注视下沉默很久,久到双腿僵直,她还是没有问他杀人的缘由。

在她的心中,少侠是太子指定的执行人,尽管他并不知晓太子的真实身份,但却知道对方对于他的帮助,所以许青萄想不通他为什么要翻脸杀了来送信的人,虽然这送信的人是站在太子一边的,对于派她送死的太子她没有任何好感,但信使与她同为工具人,谁的立场又会轻松呢?

“我闻到香味了,你是去买吃的了吗?”

少年的话拽回了许青萄的注意力,少女这才想起来自己怀中还带着余温的东西,将它们拿了出来。

“买了包子,你吃吧。”

少年没有拒绝,打开了包装严实的油纸包,他的鼻子微动,将其中两个递给了少女。

许青萄摇摇头,现在的她根本没有任何胃口,这种感觉就像是家里养了一只凶猛的宠物,虽然偶尔乖巧,但是大部分时间都没有办法沟通,甚至一旦她离开了他的身边,他就会惹祸,让她非常心累。

她明明知道此刻装作无事发生才是对他们二人最好的选择,她还有太子的威胁挂在头顶,而他还一心想要刺杀六皇子,他们如今的关系牢不可破又脆如蛛丝,稍有不慎便会惹来少侠的翻脸,导致她血洒当场。

她看着少侠动作迅速却不显粗鲁的吃着包子,还是没能按住自己的良心。

“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当少年吃完第一个包子,许青萄扣了扣被推到自己的油纸包,问道。

见少年捧着第二个包子抬眼看来,她接着说:“他只是负责送信而已,你连这样的人都要杀吗?”

虽然她几次三番的被他威胁,并且对他的印象已经从‘可以用来保命的保镖’变成了‘需要谨慎对待的神经病工具’,但他毕竟是原书盖章的良善少侠,并且是个出场就死亡的倒霉倒霉炮灰,所以在许青萄的心中,对于他,她始终是带着好感的,哪怕这好感被他逐渐消磨,但却始终固执又顽强的存在着,但此时,知道他连送信的人也要杀死之后,她对他最后的那点好感便如风中残烛,最后的一点火苗眼看着就要熄灭。

他对自己的伤害,尤可看作是因为仇人六皇子而受到的刺激,但对于一他随随便便就杀了一个无辜的信使,她却不能够轻易释怀,这并不是疑问泛滥的同情心,而是因为她将自己的立场与信使放在了一起。

就某方面而言,他们同为太子的爪牙,是刺杀六皇子道路上的砖瓦,既有罪,又无辜。

许青萄也知道自己此时不过是兔死狐悲罢了,但她还是想要问清楚缘由,倘若少侠真的与书中的描写相悖,是乱杀无辜之人,那么她接下去即便要独自面对太子,也绝对不要与他同行。

见少年接着吃起了第二个包子,许青萄拔高音量,厉声问道:“是他先对你动手了吗?”

她突然的高音终于换来少年的注意,他咽下嘴巴里的包子,摇头回答:“他没有对我动手。”

“你们之前有血仇吗?”

见少女问的认真,闻浸溪难得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若说仇怨,那也是皇兄与他之间的事,与他的暗卫手下无关。

所以他又摇了摇头。

许青萄见他摇头,只觉得心头发紧,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也被他毫无缘由杀掉的未来。

在许青萄沉默之际,少年将手中的几个包子全部吃完,随后目光转向了少女手边的两个油纸包上。

“你怎么不吃?”他明明已经听到了她肚子里面的饥饿声音。

许青萄看向少年,他的眼睛清亮透彻,一望见底,似乎真的没有不明白她为何没有半点胃口。

“我怎么可能吃的下去!”她怒吼道。

“为什么吃不下?”他疑惑不解,修长的手指指向她的腹部,“你的肚子在叫。”

“尸体呢?”许青萄不想理会他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反而想到了如今更加严重的现状,问道。

“什么尸体?”少年歪头看她。

“就是你杀了人之后的尸体啊!?”

许青萄从凳子上‘腾’地站了起来,却因为过于激动与饥饿而身体打了个晃。

“没有尸体啊。”他无辜的看了过来。

许青萄的第一反应就是经过了上次的越狱,他学精明了,知道杀人要毁尸灭迹了。

她正要问他把尸体丢到哪里去了,就灵光一闪,想到了不久之前自己去打洗脸水的那口井。

看着少女紧张兮兮地扑到窗边,整个身体都几乎探了出去,只有脚还在窗内扑腾的样子,闻浸溪被逗笑。

“小萄,你好像一只笨鸭子啊。”

内心惶恐难安的少女对于他此时还能笑出声的心态,只觉得冷汗津津,强扭着身子回头瞪了他一眼。

哪怕她已经决定一切随心,再也不要在他面前谨小慎微的生活,此时也不得不承认,或许少侠根本就不是自己所想的那般良善。

闻浸溪看着少女紧张兮兮、额头冒汗的样子,只觉得内心轻快,他上前几步,拎着少女的腰带,将差点栽下窗子的许青萄拽了进来,并重重的关上了窗户。

烛火暗淡,许青萄看着半边脸陷入黑暗的少年只觉得内心狂跳,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失望,只觉得此时的少年一副夜黑风高杀人夜的样子,似乎在思考着如何将自己灭口。

但是这一次,她却说不出‘自首’两个字,因为上一次他们好歹还算是正当防卫,她有信心自己能够安全的从官府出来,但这一次,杀人抛尸的罪名让她头脑发昏,恨不能和少侠还有六皇子大反派同归于尽。

她甚至已经想到店小二明天会在水井里面打捞出尸体,然后报官、官府搜查、最后将两个人全都拷走的画面了。

许青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急是怒还是气,她只觉得脑子嗡嗡,胸闷气短。

见少年将她放在椅子上坐好,而后便起身似要去做些什么,许青萄一把抓住他的衣袖,随手抹了一把眼睛。

她沙哑着嗓子问道:“你要去做什么?”

“你不是想要尸体吗?”

少年理所当然的语气让许青萄很难不怀疑他是要去把尸体打捞上来扔到自己的面前。

究竟是自己去捞尸体,然后带着尸体自首比较好,还是多藏一晚,等着明天被发现拷走比较好,许青萄感觉自己已经快要没有办法思考了。

偏偏就在她陷入恐慌,不知所措的时候,少年挣开了她的手,朝前走了几步。

许青萄连忙抓住他的手腕,却因为手汗的滑腻而没能握紧,导致她直接抓住了少年带着薄茧的手指。

“你先别走!让我想想!”

极度慌乱之下,许青萄甚至忘记了自己死死攥住的少侠的手,而闻浸溪也没有挣脱开来,反而久久垂眸凝视这二人相交之处,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还是去、去捞出来吧。”

许青萄神情恍惚,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她觉得不能让尸体继续在井中泡着了,毕竟整个客栈的人还要用水吃水,她不能因为一时的犹豫而污染了重要的水源。

“我和你一起去。”

已经将少侠视作己方人的少女不会对此事置若罔闻,她甚至觉得这都是自己的错导致的。

“捞?”闻浸溪眉毛一挑,看着少女苍白的脸色,在联系上她刚才种种在自己看来非常奇怪的行为,心中有了某个猜想。

“你为何要去捞?”

许青萄听到少年的问话,虽然早已浑身无力,但还是强撑着一股气,恶狠狠地说道:“你以为我愿意去吗?还不是要去给你放风!”

虽然她已经决定去官府自首了,但如果可以安静的解决问题的话,她怎么可能愿意引来别人的惊恐。

她气势汹汹却背影凄凉的走到门前,转念一想却觉得这么明目张胆地去到后院过于醒目,便咬了咬嘴巴,后退几步,去到窗前。

她等了片刻,却始终没有看到少年过来,转身催促道:“你怎么还不动弹啊?”

少年这才放下自己看了许久的右手,走到她的面前,正要说什么,就被少女打断。

“快点,我们快点下去。”许青萄说完这话,见少年还跟木头一样杵在原地看着自己,催到,“你快抱着我一起下去。”

听到她的要求的少年微微睁大了本就不小的猫眼,然后不等少女再瞪,就从善如流的揽过她的腰肢,抱紧了她,脚一蹬,两人就悄无声息地从三楼来到了后院的土地上。

许青萄深深呼吸,终于鼓足了勇气,对少年说道:“你快点捞,我给你望风。”

说罢,她转过身背对着少年,面对着后门,猫着腰目不转睛地盯着可能会出现的动静。

闻浸溪看着她瘦弱如病猫般的后背,手指轻弹,一道利风击打到井口的石墩子上,发出不大不小的撞击声。

如他所预料的那般,少女被这声音吓的浑身一颤,赶忙蹲下了身子,胳膊抱着膝盖,像一根无根的蒲苇一样摇来抖去。

许青萄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在她快被夜风冻僵的时候,她才憋出一道弱弱的气声,问道:“好了吗?”

“嗯。”后面传来少侠的声音。

得到了肯定回答的少女却迟迟不敢回头,此时夜黑风高、四下无人,她真的不想去面对一具尸体。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惹来她的一声尖叫。

但她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这个行为的不妥,于是捂住了嘴巴,却还是不敢回头。

“我、我们直接去官府吧。”

许青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倒霉,刚从河柳的官府出来,如今又要去叄州的官府了。

“为何要去官府?”

身后少年问道。

“你今天杀了人,我们只能去官府了。”希望他们的自首可以换来好结果。

许青萄一想到自己的悲惨经历,才出牢狱又要进去,突然又想哭了,然而就在她自艾自怜时,少侠说出的话让她瞠目结舌地愣在原地。

“可是我今天没有杀人啊。”

许青萄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她猛地转身,发现少侠干干净净的站在原地,身上空无一物,根本就没有什么打捞上来的尸体。

作者有话要说:好肥的一章啊!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