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该喝药了。”青萝端着热了第二遍的药,愁眉不展。她家主子算是非常好伺候了,可一旦她写字作画的时候,就像疯了魔一般,几乎可以达到不吃不喝的地步。
青萝的认知里,好像女子是不该做这些事情的,但听说主子的字画能卖不少钱,青萝就觉得十分佩服。
染了风寒这几日,林挽碧足不出户,有了充足的时间琢磨新的画,眼下大体都完成了,只差个落款。
放在从前,她只消拿出刻有名号的私章盖上便是,可挽碧不想太多人知道她另外一个身份,打算做一枚新的印章。
林挽碧年幼时,机缘巧合下师从北宣八大名家之一的杨永慎。杨先生善于书画,吟诗作赋,纂刻根雕,是八大名家中涉猎最广泛,学问最丰富,也是最落寞的一个。
跟着杨永慎学了多年,林挽碧出师之后以“青藤居士”的名号出作品,以后生的姿态迅速为人熟知,世人皆默认了杨先生唯一的学生是个男子,也默认了他从不参加任何文人们的聚会是随了杨老先生的脾气。
“很久没有拜访师父他老人家了。”念及印章这茬儿,林挽碧突然便想到了杨永慎,她手头上这枚跟了她多年的章便是杨老先生送她的礼物。
虽说当年对于篆刻没什么天赋,但是雕一枚小小的章还是不成问题的,只是怕来不及。
几日前,脚稍好了一些,林挽碧又去拜访了一次常宁将军,结果吃了闭门羹,还因等待常宁多时染了风寒。这次,挽碧特地托人打听了一下,似乎最近他很忙,仅仅今日有空,过几天便要离开帝都一段时日。
丢下画笔,端起药碗,一饮而尽之后,林挽碧飞快地想到了对策——用萝卜雕一个不就行了。
问题得到了解决,林挽碧哼着小曲儿朝厨房走去,她早上起来做了枣泥糕,嘱咐厨娘将它们蒸熟,眼下时间也差不多了。
而刚一踏出书房,她便瞥见院门口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林挽碧的本意是完成那幅画,做好枣泥糕,再亲自去找常宁的,结果这将军不按套路出牌,倒是自己先找上门来了。
他踯躅着,似乎在犹豫是否要登门造访。
最好是不要进来,赶紧回去啊!林挽碧腹诽到。
偏偏天不遂人愿,常宁徘徊了一会儿,最终选择了走进林挽碧住的绮罗院。林挽碧趴在书房外的勾栏之上,眼睁睁地看着侍女将常宁带进了会客的正厅。
侍女向林挽碧通报时,她装作无事发生并表示了诧异,拿了张空白的纸盖住即将完成的画作,便去了。实则心里烦躁得很,计划完全被打乱了。
常宁不会说话,分别写了两封书信,一封给了接待他的侍女,说明了此前来是为了帮卫樊将军送东西。这封信摊开在桌子上,以便大家都看见。
而另外一封则是给林挽碧的,内容却是截然不同。
常宁得知挽碧等了他一日,还因此染上了风寒,今日得空便想来看看,又怕众人误会,便拿卫樊做了挡箭牌。
林挽碧看罢后心领神会道:“既然将军要送的东西稍微有些重要,随我到书房来吧。”
遣散了侍女,林挽碧递了一份纸笔到常宁面前,并对他说:“常宁,坐。以后你和我对话,把想说的写纸上就行。”顿了顿,挽碧又道,“不用担心跟不上,我会等你的。”
常宁点点头,在纸上落笔写道:“挽碧姑娘,身体好些了吗?”
常宁的字歪歪斜斜,毫无间架结构可言,看起来不大聪明的样子。
林挽碧仔细一看才发觉他拿左手写的字,目光柔和下来,对常宁道:“常宁知道吗,用左手写字的孩子都很机敏呢?”
话一说完,林挽碧便感觉到哪里没对,她对常宁说话的语气,像极了娘亲对刚学写字的稚子的叮嘱,直接把自己提高了一个辈分。
许是林挽碧说话的语气实在是充满了慈母的光辉,常宁半开玩笑地写道:“在下恐怕比姑娘年龄虚长一些。”
“这便是常宁将军思考问题的方式狭隘了,”林挽碧看着常宁又落笔写下的“愿闻其详”开始胡诌,“你这是落入世俗年龄辈分的框架了,常宁你心思单纯,像个小孩子一样惹人怜爱,我刚刚那稍微慈祥一点的语气可不是想无痛当娘,是真实地站在娘亲的视角观察你啊。”似乎逻辑稍混乱了,但是管他呢,糊弄常宁小哑巴肯定够了。
常宁隔着面具审视了一会儿林挽碧,写下了长长的一段话,摊开摆到林挽碧面前:“那常宁也可以站在父亲的角度看挽碧姑娘,上次姑娘摔倒了,看着挺傻但又可怜巴巴的,像极了大街上刚买的糖葫芦掉地上的哭得眼泪汪汪的小姑娘。”
林挽碧瞬间有了一种错觉,他对常宁的认知从一开始就存在着偏差,单纯善良的孩子怎么可能变着法当人爹?虽然是她起的头,但是,“这举一反三的本事完全不像一个小哑巴应该具有的。”
“在下也没想到挽碧姑娘温柔娴静的壳子下,藏着这顽皮的一面。”常宁写道。
“顽皮?”林挽碧觉得十分新鲜,鲜少有人用这类词来形容她,“常宁你可知道世人对我的评价吗?你要是早些年来帝都,就会知道,我可是这世家门阀夫人们的学习榜样。”林挽碧并非骄傲的语气,相反,满是自我揶揄的意味。
常宁抬起头,隔着面具凝视着林挽碧,似在给与她某种无声的支持,他又埋头写道:“常宁唐突了,方才竟称太子妃为姑娘。”随后起身朝林挽碧行礼,似乎从认识到现在,他一直都忽略了林挽碧的身份。
其实挽碧觉得这倒也没什么,甚至担心因这层身份,两人无法真心相交,这才是一大损失。林挽碧如此执着想同常宁交朋友,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常宁来自北境,举手投足之间透着来自边塞的自由,那恰好是她渴慕与求不得的。
林挽碧提了提嘴角,淡笑道:“无妨,太子都故去快三年了,人皆健忘,有的时候,连我自己也忘了。我倒是前后矛盾,那日喝醉了才把将军当做了殿下了。”
常宁写道:“太子与太子妃之间的深情令在下有些羡慕。”
“常宁,果然是对帝都的事一概不知啊。我做太子妃的那些年,得众人夸赞,独独不得羡慕。”林挽碧从未主动向旁人谈起过这些,大概是常宁对于她来说,还算个陌生人,人们对于陌生人其实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安全感。
林挽碧说着,眼眶竟有些泛酸,她觉得不可思议,将这些丢人的眼泪憋了回去,对常宁继续说:“我没有得到过太子的宠爱,得到他宠爱的女子,把东宫弄得乌烟瘴气也未得一点惩罚。我向来并不觉得女子的价值是靠嫁人来实现的,但我还是有点羡慕那个女子。”
常宁不解:“为何要羡慕?或许事情的本质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倒真的被常宁说中了,裳雪作为太子的朱砂痣,最后的下场是被太子亲自杀死。坊间也有些传闻说这是皇帝的意思,也有阴谋论说是太子妃设计陷害的。
林挽碧不想知道真相究竟为何,她只知道,在东宫的那些年,从聂清珏那里得到的,永远是痛苦与不安。不过现在人走茶凉,她也不能同一个死人计较什么了,这也恰好是委屈的根源。
方才憋回去的眼泪一瞬间夺眶而出,林挽碧转身背对着常宁道,“我只是羡慕那个女子有人疼爱罢了,我知道被人坚定选择虽然可遇不可求,可我也好想被坚定地选择一次。”
常宁这次什么也没写,也许是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安慰林挽碧了。他静静地聆听林挽碧哭泣时的鼻息,和不时发出的细微抽泣,掏出绣帕,默默递到林挽碧手中,又退回到原来的位置,想听听挽碧还要说些什么。
接过手帕的林挽碧感受到了一丝暖意流过心间,常宁虽是七尺男儿,身上却有一种独特的耐心与温柔,她转泪为笑,拿着帕子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转过身来对常宁道:“我收回刚刚的话,男女之情的本质就是哭哭啼啼,猜忌怀疑,我才不羡慕。如今我担着太子遗孀的名号,想做什么做什么,何必要去羡慕情情爱爱?”
常宁被这番言论逗笑了,他总觉得林挽碧在撒娇,一声轻哼如轻柔的鼓点,他写道:“被坚定地选择,也可以是亲人,朋友,战友,并非只有男女之情,太子妃在很多人眼里,都是重要的存在。”
常宁这么一说,林挽碧回头细想刚刚那番话实在是矫情得过了头,挤一挤都快滴出酸水了,她调整好情绪,又有心情调侃常宁了:“没想到,和小舅舅混的常宁将军,能说出这种话,所以将军,您这就是所谓的铁汉柔情?”
常宁倒没想过有人会以温柔这样的词来形容自己,顿时楞住了。
林挽碧权当他是在害羞,想到今日的正事,赶紧拨回正题,对常宁道;“对了,常宁,我做了枣泥糕打算送你,正好你来了便顺便带走,我还有一份小礼,但是还没完成,晚上我托人给你送来。”
林挽碧总觉得,提到枣泥糕的时候,常宁似乎有些错愕,似乎还有些许的不悦,她担心地问道:“莫不是常宁不喜欢枣泥糕?”
常宁摇摇头,用了好一会儿,他才压制下涌起的异样情绪,提笔写道:“我很喜欢,只是想起了小时候不得娘亲宠爱,她给所有人做了,除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