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山间云雾缭绕,白茫茫的雾气掩住了青山村家家户户,昨夜血腥诡异的诸般仿佛都未曾发生过。温柔清浅的日光斜斜于密林穿梭而过,破碎成明朗的点点微光,空山寂静无声。
“不会真的有恶鬼娶亲吧!”
元宝忽而从树上跳下来,正说着嘴也不停,又拿起一颗新鲜欲滴的碧绿净璃果,丢嘴里嘎嘣一声。
同时还不忘再拿出一捧,小心翼翼凑到闭目凝神的英气少女面前,乖巧道:
“重华师叔,吃果子。”
自打昨日重华大显神威,将即将命丧阴魅之口的小可怜千钧一发救下来,元宝便满心满眼都是有如神明的救命恩人,再盛不下其他。
沈卿看着小少年略显羞涩尚不自知的眉眼,长睫如扇,忽闪忽闪。
怕是等不到历练结束,小雅这宝贝小徒弟要心不归家,一心随美人去咯。
少年青涩,忍不住想让人调笑几分。
她懒洋洋地倚在水蓝色帐幔里,软声道:“真的有哦,而且还有专门找元宝师兄这样唇红齿白小少年的妖鬼。”
“小师妹,你可别吓我!” 元宝猛然一惊,急急言道,“重华师叔,折玉师叔,你们见识多,玉衡肯定是在胡诌对不对?”
他眨巴着眼,却只见两位师叔眼观鼻鼻观心,对他的提问置若罔闻。
少年见状,嘴上自是不信这般说辞,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瑟缩,又往束发少女旁靠了靠。
山雾间忽然飘起一丝炊烟,不远处的人家有了烟火气儿,正烧柴煮粥做早间的吃食。
香气顺着轻荡雾气弥漫至少女这边,如玉鼻尖儿微动,肚子随之恰到好处地咕噜一声。
沈卿撩起帐幔,悄悄摸到谢折玉一旁。
谢折玉五官本来就极为优越,此时,他倚站在葱郁树下,黑袍衬得少年人身形颀长如青松挺拔,又像是出鞘利剑,带着沉郁如霜的锐气。
“小师叔,我饿了。”
少女眼眸如星,娇娇看着他。她的声音明明离得很远,却好似贴着耳畔传来,软软的,还带着弱气。
谢折玉闻言,眉头皱起,含着一分薄怒睁开眼,正待与自己毫无底线的师尊辩驳一番,她总这样娇声软语地唤自己“小师叔”是否有违仙界师德——
方才起身时,少女手臂软肉轻划过草木枝芽,眨眼便起了道红印子。
那抹艳丽的红就这么突兀地撞进了他的视线。
树影斑驳打落在他淡漠眉眼,望着自打下山后就好似变了个人的师尊,谢折玉一时语塞,不动声色地撇开了眼。
少年欲说还休的神色,和目光刻意的游离,尽数落在沈卿眼里。
不知为何,沈卿突然也感觉手足局促起来。
三界皆知沈卿张扬,行事恣意无拘,嬉笑怒骂毫不顾忌所谓分寸,对她而言再寻常不过,然而人人畏她、惧她或是敬她,却从没有什么人曾经在她面前露出过少年这样无可奈何的神情。
突兀地,一个精致小巧的食盒出现在沈卿面前。
沈卿匆匆打消纷扰的思绪,打开一看,食盒中盛满了她喜欢的甜糕。她抬头弯眸一笑,那黑衣少年却已转身走远了。
一道冷哼倏而响起。
束发少女正抱着双臂,拧紧的眉心紧皱,正看向这边。
即便经过一天短暂的和平相处,重华依旧看不上这个所谓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师妹”。
修真当逆天而行,怎可贪图享乐,被物欲裹挟!
沈卿歪头正对上少女不喜的目光,突然起了玩心,她后退一步倚在树上,娇娇叹息了一句,“想来重华姐姐也不爱吃这些无用吃食,那玉衡就勉为其难地一个人全收下啦。”
重华冷笑一声,正欲开口。
“月圆之时,正是今夜。”
黑衣少年垂眸安静立于树下的一角阴影之中,陡然出声,打断了少女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
听到此话,元宝想起前夜听到的道长除鬼的故事,一个激灵跳了起来,“那……那岂不是今晚伥鬼就要来了!”
日光渐渐爬升,明灭间绯光映在谢折玉如墨黑发上,泛起星星点点的光。
他挑了挑眉,冷然一笑,“这等邪魔妖鬼务必除尽,来了难道不是正好?省得去寻。”
黑衣少年按着腰间的落星剑鞘,落星剑与他心意相通,从鞘中传来低低的剑鸣声。
谈话间,一阵微风轻拂过层叠树梢,带起一片枝叶哗哗作响。
金色辉光倾泻而下,静静落在双髻少女如玉脸颊上。
沈卿将甜糕扫荡一空,愉悦地勾起嘴角,笑弯了眼,“折玉师叔所言极是。不过玉衡总觉得,这阴鬼装模作样地下了聘书,大费周章,却只劫了一户人家,还放过了这些普通人的性命,实在不合常理。我们要是莽撞出手,打草惊蛇,万一藏在背后的幕后黑手跑了可怎么办呀?”
“有什么直说,莫要藏着掖着。”
重华急性子,按捺不住追问道。
吃了甜糕心满意足的少女眉眼舒展开来,娇媚狐狸眼尾上挑,琉璃般眸子里泛着清浅细碎的辉光,她抿唇轻笑,尾音绵长,带着几丝柔软的入骨甜意。
“玉衡有一计,重华姐姐听我讲一下,好不好呀?”
夜半子时,月圆无缺。
与伥鬼结阴缘的那户许姓人家两扇朱红色大门正紧闭着,在昏暗夜色中格外醒目,屋院整体的棱角却被浓雾遮盖,看不真切,在雾中像一尊沉默的黑色巨兽。
幽风如泣,深深浅浅的白雾笼罩着整条小巷,惟有飞檐的翘角能借着月光稍稍看得清楚些,可明亮的月光坠入这白雾也变得迷蒙起来。
整个青山村此刻静得如同鬼域。
忽然,巷道深处传来银铃清锐的“叮叮”声,混着数道凌乱的脚步声,巷道狭窄,细碎的声音在墙壁之间反复回荡,霎时响成一片。
如有耳力好的人在场,恐怕会吓得魂飞魄散——那脚步声过于轻盈,细听之下便知绝非正常人类的脚步声,却像是有什么虚空中的东西在急促地摩擦着地面行进。
脚步声裹挟着银铃的脆响,逐渐逼近许府的大门,尖锐刺耳的唢呐乐曲在这片嘈杂声响中若隐若现。
一切声音在许府门前戛然而止。
霎然之间,空荡荡的大路上凭空浮现一台大红彩绸绣丹凤朝阳的花轿,八道人影抬着吟歌轻舞而来。
仔细看过去,抬轿的却是条状的人形黑影。黑影骤然抬起头,扁平脸上竟没有五官,只有一片光滑人皮包裹着头颅。原本嘴巴所在位置的人皮缓缓咧成一道丝线,不断鼓动,发出尖细阴森、时断时续的吟唱:
“迎——新——娘——喽!”
鞭炮噼里啪啦炸响,唢呐嘹亮,愈发高昂。
伴着尖锐唢呐拔高霎那,许府所处的空间突然扭曲,所有的一切被蓦然翻滚的浓雾吞噬。
天翻地覆,阴阳倒转。
“黄道吉日,新娘归家——”
无面人影齐齐尖声笑道。
转瞬间,一位凤冠霞帔的少女已坐于在轿内,头顶精致刺绣流苏红盖头,微微随轿身晃荡,如血般红唇若隐若现。
花轿四面张贴着诸多“囍”字,轿外锣鼓喧天,唢呐高亢,少女一声不发,唯有流苏幽幽一起一落。
无面人脚步翻飞,带的轿身如飞,短短几息,已出数十丈外。
卷帘飞动,露出夜色一角。新嫁娘安静转首,苍白修长的手轻轻撩起红盖头,抬眼看向窗外。
入目空无一物,唯有一片惨白——
一张没有五官的人脸贴在四方轿檐上,平整光滑得没有一丝褶皱,将本就窄小的轿窗挤得严严实实。
本该是眼睛部位的人皮与少女黑眸沉沉视线撞到一处,人脸下端骤然咧开一条血红色的窄缝,再度尖锐出声:
“新娘归家喽!”
……
与此同时,红轿借着扭曲的时空,已离开青山村,正在深山的茂密丛林中迅疾如影穿梭。
最终,喜轿稳稳停在一处府门前,门口张灯结彩,悬灯挂坠,暗红色镶漆大门敞开着,牌匾上刻着“梅府”两个血色的大字。
四周嘈杂唢呐声停了下来,八道尖细人声齐齐诡笑道:
“吉时已到,请新娘落轿!”
虽是尖锐笑声,却不带半分笑意,只听得幽幽鬼气,森森阴冷入骨。
轿厢内却毫无动静 ,四周鬼影涌动靠近了几分,看着似要把花轿吞噬殆尽。
“请新娘落轿!”
道道瘦长鬼影面皮上,一线血红裂口拟作的“笑容”被抹去,鬼影紧盯着轿厢,似是齐齐快贴到轿身上,冷冷道。
与此同时,漆黑的雾气从四面半方涌入本就不大的轿内,如触手般试图爬上少女喜服之上。
“如此盛情难却。”
一道平淡至极的声音自雾气笼罩的轿厢内响起,带着无尽冷意。
紧接着,凛然落星剑气腾空而起,化作数道星光,驱灭翻涌而来的黑雾,剑意所至之处,如星辰坠落,鬼魅无处可逃。
红轿四分五裂。
轿中人随之翩然落地,阴风鬼哭,红衣翻飞,凤眸沉冽如霜淡淡扫过四周,目光不带丝毫温度。
这“新娘”正是谢折玉。
薄唇勾起极细微的弧度。
“便依你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