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江南雨

正是一年春好处,三月缱绻暮春天,烟雨正江南。

昨夜一场霏雨过后,清晨已是晴空如洗,花开艳丽。

春雨淅沥,扬州城中,家家户户为庆贺元日张贴的喜庆桃符,因浸水而微微泛皱,但大街小巷依旧弥漫着新春伊始的喜气洋洋,一派生机景象。

早有小商小贩挑担支扇,沿街叫卖起来,吆喝声不绝于耳。来往行人皆一袭薄衫,如织如梭陆续走过。间或有那富贵人家的车马穿街而过,在尺许见方的青石板上匆匆留下两行浅浅车辙印。

一个约摸二十五六岁的青袍公子从城北春芳斋挑帘出来,手里拎着个红木雕漆八宝食盒,穿过热闹熙攘的街市,顺着人流一路向南,去往了青柳巷的方向。

......

“谢公子又去给小娘子买甜糕啦。”

巷北头的豆腐娘子早早在巷口大柳树下支了摊儿,见那道熟悉的青衣人影由远及近,笑着打趣道。

她一双早早当家的小儿女都在摊后悄悄望了过去。

来人不疾不徐踏着青石板路而来,身形颀长,黑发束冠,一袭青色窄袖长袍,衣襟袖口镶绣银丝流云,月白祥云腰带衔青竹花样浅色香囊,眉目沉静似墨画,面如冠玉。

他抬起头,恰好与稚童打量的视线相撞。

一双细长丹凤眼,眼角微勾,眼尾微扬。

“卿卿近日胃口不太好,想来只有春芳斋能作用一二了。”谢折玉微微颔首,眉眼清隽,目光清朗。

……

雨突然便下起来了。

俗话说,三月江南的天,女孩儿的脸——明明方才还是一碧如洗的晴空,一眨眼就轰隆轰隆黑了天,顷刻间暴雨如注。

青柳巷深处。

庭院花树的枝芽被大雨无情冲刷,洁白、晶莹却脆弱的花瓣被狂风卷起,尚未落地便已粉碎。

出自扬州老牌匠人之手的雕花镂空八宝食盒,此刻滚落在地,裂作两半。

每年开春都长队如龙、千金难求的春芳斋招牌甜糕,也散得七零八落,模样凄惨地陷在青石板的缝隙里,沾满混浊的黄泥水,失去了原本的精致剔透。

温润如玉的清俊公子愣愣地跪在雨中,身着的鸦青色长袍早已被雨水湿透。

他似无所觉,颤抖地抱着怀中面色苍白的少女。

“夫君,我想吃春芳斋的甜糕了。”

临出门前,身着月白罗裙,肤白明艳的少女就坐在院中不远处,仰头娇声向他撒娇——那是他前些日子刚扎的秋千架,用新鲜嫩绿的柳芽缀着,她喜欢得不得了,整日整日地坐在秋千椅上,素白裙袂荡起时,像是一只江南春风里的燕子。

彼时,柔软纤白的双手涂着她最爱的蔻丹,扶着秋千轻荡着,清晨温柔的日光细碎落在她眼眸里,比扬州夜晚最亮的星还光彩明亮。

然而此刻,怀中人乖巧靠在他胸膛,安静得像沉睡了过去。

一柄刻满繁复花纹的纯黑色长剑穿胸而过,鲜红血色缓慢浸染,漫出少女最爱的月白衣衫,盛开出大片妖艳的绯色花朵。

“明明……不过半个时辰功夫……”

他目光茫然,喃喃自语,面色惨白。

他是千年难遇的天生仙骨,眼中有通透境界,生来便知晓自己与常人不同。

如何看不出那柄剑上浑身萦绕的滚滚浓郁魔气,又如何不了解,这样的一剑之下,他的卿卿纵有回天之术,是再无半点生机了。

水秀山清眉远长,归来闲倚小阁窗,春风十里香。

“折玉,雨停了我们去湖边踏春吧。”

少女娇柔的声音犹在耳边回荡。

祥和平静的青柳巷深处,小院里等他归家的少女——

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在今日轰然坍塌。

他努力想张口,却无法出声,像被扼住脖颈,仿佛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喉间拼尽全力挤出的音节,亦是哽咽嘶哑。

“卿卿……”

男子本有一双似象牙般白皙的手,此刻却沾满了怀中人的鲜血,他双手不停地颤抖着,手背泛起道道青筋。

疾风骤雨短暂地停歇,有风轻拂过。

男子似有所觉,蓦地睁大了双眼。

他将眼前发生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

凡人之身承受不了这翻涌的魔气,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魔气裹拥的剑身与少女的身体,逐渐开始慢慢消散,溢向天地间。

他呼吸急促,疯了一般抱紧怀中的少女。

“求求你……”

艰难绝望地乞求出声。

“不要……”

昔年,也是这样的三月天,春风里细雨氤氲,芳草漫长。

夕阳西斜,落日的余晖悠悠倾洒,落在城北药馆“安和堂”的百年沉香木招牌上,涌起一片金色辉光。

这几日,安和堂的门槛都快被从天上御剑下凡的仙师们踏破了,皆因那世代行医的谢家,竟出了个天生仙骨的修仙好苗子。

“我奉师命而来,不知谢公子可有意入山门?”

“谢公子天生仙骨,入了我山门,便可不再受凡人寿数有尽之苦。”

……

用剑的,耍枪的,舞刀的,来往不知多少门派。

他记不清了。

当时他怎么回应的呢。

谢家小郎君散漫含笑,比象牙扇骨还白的手,拎了提嵌金丝的紫檀鸟笼,推门走出。

笼中青碧金丝雀儿婉转轻啼,应和入这如画江南里。

他眉眼含笑,漫不经心道:“折玉此生不愿修仙,只眷这一程红尘山水。诸位请回吧。”

“卿卿,我们去求仙师!他们,他们一定有办法!”

他忽然想起往事,像久经旱漠的垂危旅人望见了远方绿洲,拼命想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谢折玉抱着怀中逐渐消散的少女疯了一样地狂奔,春风温柔拂过他的冠发。

然而,在这扬州城中,他怎么也找不到通往仙门的路。

他抱着怀中少女,急急奔跑在城中,顷刻已寻至扬州二十四桥。

柳色青青,春风和煦,正如往日与她踏青时所见的景色。

“折玉,春景很好看哦。”

颜如舜华的少女缓缓回头,笑容娇艳,仿佛这二十四桥春景都融入了她眉眼。

怀中的少女随着这徐徐的风,身形慢慢消散,化作漫天星辉点点,再也不见。

他痴痴望着这漫天光点,手中拼尽全力留下的最后一袂衣角,也随着消弭在这人世间。

是真的消散了。

意识到这一点,谢折玉双腿蓦地一软,再也无法支撑疲惫的身体,他缓缓跪倒在这花红柳绿的春景中。

“卿卿……”排山倒海而来的痛苦将他淹没,他抬手试图抓住看不见的星星点点碎片,双手却颤抖得不能自已。

二十四桥边,如织的游人惊讶地看着那个疯了似的奔跑穿行在青碧色垂柳的青衣男子,他突然停下了脚步,整个人蓦地跪在了茫茫烟波葱茏翠色里,把头深深埋进双手,低哑痛哭。

……

五日后。

连日纵酒的谢折玉一袭墨色,静静站在花红柳绿的二十四桥边,脸上仍有宿醉的苍白,神色沉郁。

他冷冷地凝望这往常让他流连不已的碧波千顷,如画江南,无比清醒地认识到,他所眷恋的红尘山水已经灰飞烟灭。

他轻轻抚摸腰侧的剑鞘,转身向城外行去。

谢折玉此行所向,却是往日他不愿步入的仙界——即使不能为卿卿重造三魂七魄,他也一定会在魔界找到元凶,为她报仇雪恨。

仙界,玄天山。

巍峨山脉绵延起伏,成百上千巨峰接连成片,雾气缭绕。有的山峰高逾千丈,陡峭惊险,犹如利剑抵穹;有的山峰雄壮恢弘,气势磅礴,犹如蛮荒神袛。群峰间更有飞瀑直下,晴夜月华流照,如银河落九天。

这便是无数凡人梦想的仙界——得道者,长生不老,一步登天。

玄天山九峰之一,是仙界的一大宗门,归一宗。

传闻归一宗宗主喜桃花,因此云峰千丈,漫山桃花林常开不败,绮丽葳蕤。

现任宗主,名为沈卿,仙号蘅玉道君,已闭关十年有余。

沈卿的住所“霏雨芳尽”少有人迹,庭前落花铺了满地,桃花流水,竹影潋滟。

飞檐斗拱间,清风拂过低垂的幔帘。

室内千年白玉床上静坐着一人,白衣黑发,正在闭眼冥思。

此时此刻,玄天山上空阴云汇聚,黑如泼墨,狂风暴雨。

厚厚云层中雷动震鸣,九九八十一道紫金雷劫,正在苍穹深处蓄势待发。

今日,便是蘅玉道君沈卿出关,渡大乘雷劫之日。

仙界有云:修万千界,归于大乘。

修仙本就逆天而行,一旦有修士修至大乘境界,触及天道规则,必将使天颜震怒,降下九重雷劫。

古往今来,渡此劫失败,身死道消的修真者数不胜数。

然而沈卿在住所“霏雨芳尽”中,缓缓睁眼,却只是淡漠望向天穹,丝毫不见慌乱。

少女面容精致得出奇,不苟言笑时,看起来近似神明般无情。

她凝望着穹顶的雷劫,左眼逐渐浮现出诡异的灰白。

“法则……原来如此。”沈卿忽然轻笑出声。

法则之眼,可窥三界法则之力,掌控世间万物的根源法则。

深邃苍穹间星辰万象,乃至声势浩大的滚滚九重雷劫,落入少女的左眼中,不过是粗糙浅显的法则凝聚而成,破绽百出。

沈卿漫不经心拂袖:“起!”

她袖口一道青光蜿蜒而上,破云穿雾,顺势乘风而起,化作龙影,肆意漂游于紫金雷网中,贪婪地张开巨盆大口。

龙者,噬雷御风而行,天生即为风雷之主。

青龙既起,雷劫自散。

霎时,光芒流动,四方灵气在法则牵引下向玄天山纷纷涌来,十万山脉中丰盈的灵气化实,如雨般洒下。

这修炼机会千载难逢,九峰弟子盘坐修炼,白衣佩剑,皆朝归一宗方向虔诚跪拜,如山如海。

“恭贺尊座……”

“贺喜尊座……”

这一日,蘅玉道君出关,万人恭迎。

白云苍狗,闭关十载,半步真仙。

作者有话要说:“记少年,一梦扬州,二十四桥明月。”出自宋朝周密《瑶花慢·朱钿宝玦》;

“水秀山清眉远长。”出自汉乐府名诗《知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