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守夜(十)

朔风吹得枝桠歪歪斜斜,高高悬挂的灯笼咿咿呀呀左右摇晃,火光不断跳跃,倏然全灭了。

墨云知沉吟不语。

虞恒瞳仁泛着死白,与眼帘边缘的青黑形成鲜明对比。

这样明显的入魇,也就虞夫人胆壮气粗不害怕,也不嫌弃。

就见她急匆匆赶来院落,快步上前把丈夫护在身后,犹如母鸡护崽一般,用柔弱娇小的身躯,将虞恒遮得严严实实,不想让他受一点伤。

“沈仙尊,手下留情啊!”

即使是面对骤然将至的剑意,虞夫人也没有半点退缩。

“沈仙尊,求求您……”

沈俞白的剑刃极锋利,泛起如遇雪盲的亮光,又似白浪掀天能扫荡玄黄,惊起飞沙走石。

虞夫人紧闭双眸,劲风吹乱鬓边发丝,脸颊如同刀割疼痛。

她已经做好殒命的准备,总之能替虞恒挡住这招,即便是死在沈仙尊手下,也不算冤枉了。

有那么一瞬间。

虞夫人连呼吸都歇止,只觉四周死寂得仿佛落针可闻,唯余此身心跳如擂,砰砰就要跳脱出来。

然而等了许久,预料之中的痛楚并未出现。虞夫人睁开眼。

沈俞白反手抽握剑柄,腕间巨震将本命剑抛出,于空中转出漂亮的弧度,最后被强行收回。

虞夫人死后劫生,胸腔里憋了许久的压抑终得施放。

眼泪夺眶而出,她伏地磕头:“仙尊,还请放过虞恒……”

一下又一下,撞得额角肿红也恍若不觉,任由血液渗出。

虞夫人完全没了前几日大厅时的嚣张跋扈,余留无限卑微。

墨云知见状也唏嘘不已,识海内笑道:“伉俪情深也不过尔尔。”

浮世镜:“确实。”

“就是不知沈俞白怎么想?”她漠然扭头,“他一贯心狠手辣。”

没有感情的冷血怪物。

这是当年长青山上上下下所有人,对他毫不吝惜的评价。

沈俞白把剑收回鞘中,面容没有什么变化起伏。

“我不会杀他。”他垂着眼,语气平静,“只是稍微压制一下。”

话音刚落,沈俞白半蹲下来,雪衫落在石板,却半分不沾尘埃。他食指捏住虞恒后颈命门,猛一发力。

就听咔咔两声,虞恒周身黑气被逼出,但仍是盘桓不散。

沈俞白顺着后颈摸下来,又往后背的穴位一摁。接着是眉宇、手腕,最后停在虞恒的心口。

虞夫人惊疑不定看着,忍不住开口:“若按住这里……”

他手指略微停顿。

“放心,不会出事。”沈俞白眸光变得有些冷,随即使出劲道。

虞恒似乎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仰天怒吼一声,剧烈地反抗挣扎,想要挣脱沈俞白的禁锢。

他手指觑然一弓,青筋暴起,作势就要弹起身子!

沈俞白轻声喟叹,似乎在怪罪对方不听话,然而手中却分外不留情,劲道用力一压。

四枚锁魂钉凭空浮现,伴随佛经吟诵、大道乾坤,要将虞恒钉穿。

墨云知登时一惊。

就见虞恒胸腔爆发璀璨血光,一捧光团从中涌出,积融汇聚竟森冷如末世孽海,伴随强盛却陌生的气息,与四枚锁魂钉相撞,顿时星火四贱。

沈俞白蹙紧眉梢。

于他而言,气息确是不能更熟悉。正是医家·血芳华。

然而却与之前所见截然不同,虞恒体内的血芳华更加冶艳,两者乃云泥之别。沈俞白感受到腾腾杀意。

“运气实在不好。”沈俞白冷笑,“碰上了我,就只有泯灭的份。”

虞夫人脸色煞白,瞪住那朵怪异的血花,冷汗涔涔。

“仙尊,那血芳华万不能——”

沈俞白面不改色,双手结印亮起密密层层的符文。霎时间,寒风怒张,轰然向血芳华砸去!

与此同时,他的嗓音却称得上温和,似笑非笑道:“虞墨。”

墨云知抬首。

血芳华的力量与符文剧烈顶撞,誓要分出胜负。周围气流亦随之扭曲变化,令人心神俱震。

“为何你出现后,总给我带来那么多麻烦呢。”

虽然嗓音温润,话里行间却全是质疑。墨云知心内咯噔一声。

“墨墨你不要怕,他不会发现的,顶多就是怀疑!”

浮世镜试图宽慰她。

“不,他根本没怀疑。”墨云知不屑,“筑基期弟子身怀宝物,本就手无缚鸡之力,这很正常。”

浮世镜:“……”

我该说是你太自信了吗。

医家·血芳华盘旋空中,每次打转就会散发绀青光芒。

它始终与符文对抗,难舍难分。

沈俞白嘴上是这么说,可没想过要讨到答案。他正专注于对付眼前难缠的花,无暇顾及墨云知。

“我杀了你!”

尖锐的声音陡然打破局面,墨云知猛然去看木门。王姨娘不知何时出现,手里握住一把匕首。

她踉踉跄跄跑过来,身形极不稳。匕首晃着豆点银光,却被她牢牢握在手心,不愿松开。

王姨娘面容狰狞,抄着匕首就要去砍虞夫人。

墨云知眨眨眼,凝起灵力刚要瞬移过去,又想到虞墨才筑基。

她无声叹息,低阶符法·御风术起,乘风而至将匕首夺下。她反手擒拿王姨娘,却又装作害怕:“娘!”

“你不要这样。”她声音哽咽,“不要伤害虞夫人。”

恰好沈俞白符文璀璨,似海浪劈头盖脸往血芳华砸去!

砰的一声,尘烟四起。

血芳华如遭灭顶之灾,花瓣摇摇欲坠,最终碎了满地。

虞恒彻底昏迷过去,氤氲黑气也随之消散不见。

沈俞白拾起一瓣,面带笑意往墨云知这边看过来:“既然虞恒已经昏迷,不如就由你来说。”

花瓣猝尔粉碎,虽笑意不减,虞夫人却看清他袖里藏刀。她刚在王姨娘那受了惊吓,眼下沈仙尊也步步紧逼。

“我、我们……”

“我知道,你与虞恒皆入魇。”沈俞白轻笑,手里摩挲残碎的花瓣,“我会压制你们心魔。”

虞夫人瞳孔微微睁大。

墨云知:“他沈俞白会这么好心?帮他们压制心魔?”

“……”浮世镜并不回答。

墨云知忽而意识到什么,噗通跪下:“多谢沈仙尊救我家人。”

沈俞白百般聊赖地将手中花扬去,懒得关注她:“我对你们如何入魇不感兴趣。只消告诉我。”

他微微躬身,笑得愈发冷:“你们之中,是谁与仙猎有联系?”

墨云知静了一瞬。

“浮世镜,仙猎是什么?我为何没有听说过?”她问。

“仙猎是才诞生不久的组织,正如其名:他们专门猎杀仙族。”

墨云知看一眼昏迷不醒的虞恒,又扫过王姨娘与虞夫人。

总不能是她们两个吧……

两人俱是不懂修道的凡人,无论如何也不该呀。

王姨娘又开始装疯卖傻。虞夫人则嗫嚅几句,说得含糊不清。

沈俞白没有耐心,随手抓过离他最近的王姨娘,探魂术起。

修士已结识海,探魂术无法窥探他们的记忆。然王姨娘只是凡人,尚未入道。于是众人就在沈俞白的探魂术中,看到了事情的始末。

王姨娘原是清醒的。她知道自己只是个小妾,平素并不主动招惹虞夫人。然而虞夫人对虞墨心生厌恶。

她平常对虞墨诸多刁难,然虞墨始终忍气吞声,并不告状。

这天,王姨娘照旧去找虞墨。然她一推开木门,便看到女儿满身伤痕,正给自己擦药。

她怒火中烧,完全没来得及听虞墨解释,就去大厅寻人。

本来——

这个时候,虞恒是一贯不许王姨娘来到主房的。

她虽不明,却也牢记虞恒嘱咐,每到时候都不会来打扰。但她今天实在是气急了,又护女心切。

王姨娘推开门。

她没有看到人影,只看到满地血迹。她满脸惊恐,却执拗要找到虞恒,希望能告上一状,因为他疼爱女儿。

王姨娘发现某处不断流出汩汩鲜血。很明显这是道暗门。

她忽然害怕了,可不知为何还是摸到机关,暗门倏然开启。

“夫君?”

声音于寂寥的密室传开,悠悠散去。王姨娘摸黑往里走。

油灯忽然亮起,习惯黑暗的眼睛突然有些不适应。王姨娘半眯着眼,而油灯将房内情景照得一清二楚——

满室骸骨。

白骨堆满整个房间,地板全是干涸的血液。她听见咀嚼食物的响动,往声源处看过去。

只见虞恒周身黑气浓烈,手里拿着肉块,其中夹杂断指。

“唔——”

王姨娘五脏六腑都在搅动,秽物堵在喉咙里,恶心得想吐。她连连后退好几步,撞到另一个人的胸腔。

“是仙族凡人啊。”

正在观看记忆的墨云知倏然一惊。因为这声音,与那日长青山上,指出她拿走浮世镜、挑明她使用阴阳术·瞒天过海的人,如出一辙。

然而无论是她还是沈俞白,此刻透过王姨娘的记忆,却不能看清那人的长相,只有一团浓郁的黑雾。

那人抓住王姨娘的肩膀,不让她动弹分毫,笑里藏刀道:“哎呀。”

他歪着脑袋,笑意愈加明显:“被抓个正着了。这该怎么办呢,嗯?是杀人灭口,还是……”

王姨娘眼泪滑落,拼命摇头,希望对方能放她一条生路。

他捏住王姨娘:“可只有死人才不会透露秘密呀。”下一秒,他却怪异地抬起头,视线与众人对上。

墨云知:?!

这分明是王姨娘的记忆,是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一切尘埃落定。可对方却看向她与沈俞白,咧开一个恐怖至极的笑容。他轻声说:

“不要窥探他人记忆哦。”

作者有话要说:不出意外,下一章就结束了。

然后就开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