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云知反应极快,自动忽略墨墨两字,酝酿受惊与敬仰的情绪,目色于月夜下显得尤为明亮专注。
眼眸顾盼生辉,模模糊糊倒映他的影,沈俞白免不了恍惚几瞬。
许多年前,曾经也有人爱用这样明亮如许的眼神看他,一颦一笑皆是风情,时常出现在他身侧。
那会他只嫌聒噪,故而常说重话,望她能知难而退。
少女眼含湿润,然并未退却,第二日又笑意吟吟出现在长青山巅,仿佛已将那些话抛之脑后。
两人身影渐渐重合。
画面骤然破碎,沈俞白看见面前的少女,泪水于眼眶打了个转儿便落下,如幽兰泣露,小兔受惊。
墨云知双手合十,敬仰之情不言而喻:“仙尊,谢谢你!!”
她轻抹眼泪,手捂胸腔,似在平复情绪,又害怕又欣喜:“沈仙尊用心之良苦,我已明了。”
“我竟不知,虞府周围有如此多邪魔,若不是仙尊您制止,我只怕要被邪魔吞吃。仙尊您体贴入微,怕我受惊,又将视感听感一并封去。”
…………
好像有哪儿不对劲。
沈俞白知道浮世镜就在这里。他原本不清楚为何炼器道·诘问会出差错,甚至差点就信了她的话。
转念一想,忽而就明白了。
医家·血芳华是因果之花,魔修一旦沾染上,便轻易不能弭除。
凡涉及因果,就与人牵扯不清。魔修普遍罪孽深重,不知自己究竟何时何地沾染,便偿还不了债。
而浮世镜能追溯因果,魔修想要彻底弄掉血芳华,就得寄托希望于它。今夜虞府邪魔众多,皆因于此。
炼器道·诘问有如天道公秤,并无问题。既如此,症结就在“人”身上,也就是虞墨。
沈俞白在想,有什么术法能突破桎梏,又不令人发觉?
阴阳术·瞒天过海。
那日在审判堂,他有猜测过。他对阴阳术涉足不精,无法感知虞墨是否用过,遑论旁边坐着罗于屠。
西境仙君罗于屠,是阴阳术的大家。正如他以修为问鼎仙道第一,凭剑道坐稳仙尊位置,罗于屠立身之本便是阴阳术,可连他都不曾发觉。
况且据岛枫所说,虞思思的阿姐确是筑基期修为。
阴阳家极难入门,像瞒天过海这种能骗住炼器道·诘问的术法,非灵虚期以上者绝不能使。
他不能觉察,倒也于情于理。
然今夜所遇,令沈俞白确信浮世镜就在虞墨手里。
那么他就只能怀疑:虞墨也许早就死在九灵死生阵,那眼前人……
沈俞白紧闭眼眸。
他觉得无比荒谬。当年墨云知是被自己亲手所杀,一剑穿心,已是万劫不复,绝无可能死而复生。
而她的魂魄,亦被自己收殓起来,存于浮世镜中,即便能重新汇聚,也不应如此之快……
终究是他道心不稳,察觉心中泛起涟漪,却也无可奈何。
那一声“墨墨”算是试探,亦是他对自己的放纵。
可墨云知不会如此矫揉造作。
浮世镜刚解除识海屏蔽,就听到这样一段话。
忍不住道:“墨墨你好会演。”
墨云知识海飞快回复:“闭嘴。这叫审时度势,懂不懂?”
浮世镜:“我不懂。”
墨云知嘴角微搐,如鲠在喉。只顿了一瞬,复而谢道:“沈仙尊,大恩不言谢,可惜我无以为报……”
沈俞白心说不过举手之劳,刚要把她扶起。以往他解决邪魔之事,总有姑娘暗许芳心,大胆些的便语出惊人。类似于“我愿以身相许”,又诸如“愿追随仙尊”的话,他听得数不胜数。
“我定会好好筑基,不负仙尊守夜之恩情!”墨云知俯首作揖。
沈俞白手一顿。
然后又收了回去,遂整袍抚领,清嗓道:“如此甚好。”
墨云知连忙起身,转眸便看见沉睡的王姨娘。怪不得自方才起没再听过哭喊声,原是沈俞白顺带屏蔽了她的五感,如此便不再害怕,令她安心睡去。
思忖片刻,墨云知回眸往轩榥外看去,却见沈俞白仍在原地。
她好声好气提醒道:“仙尊,我要继续打坐了。”言外之意:还请您离开,别打扰我。
沈俞白略一挑眉,心想还真是拿他当工具人了。
他也不想说什么,便纵身一跃,翩若惊鸿,又回到原先那处檐牙,随手将本命剑放至檐角。
墨云知觑了他几眼,还是决定将轩榥帘子放下。
虽然也没啥好心虚的。
她刚一放下,不远处的沈俞白便立即睁开眼,视线淡淡扫过偏房,默然释放神识,悄无声息探查举动。
浮世镜就在她手里。
他倒要看看,虞墨到底要拿浮世镜做什么,也许今夜就会沉不住气,但只要她一祭出,立即就能擒获。
浮世镜忍不住瑟缩:“很强的神识,沈仙尊在窥视这里。”
墨云知有些意外,反而正襟危坐,竟开始打坐起来。
沈俞白发觉虞墨在打坐,起先还用心探了很久,见她确实一直如此,且没有其他异常,慢慢也放松了。
于灵虚期而言,打坐几乎无用,墨云知也就任由原属于虞墨的微薄灵力,随打坐而流经脉络。
不消多时。
墨云知眼皮越来越重,最后忍不住打起了瞌睡。
沈俞白许久未曾放松过,昔日仙族事务繁多,将他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耳濡目染下,竟也有些困。
或许是片刻小憩来之不易,于是他在囫囵之下做了一场梦。
“沈俞白,今年春日宴,又是你大出风头啊!”
沈俞白默然无语,将白剑笼于鞘中,面无表情踏过横尸遍野。
见被冷落,对方也不恼,只一笑了之,与旁人闲谈起来。
“沈俞白脸也太臭了。”
“可不是嘛,他一直如此。谁叫人家是仙尊首徒,换我也要拽起来。”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落入沈俞白耳里。他没有停顿,也并无反驳,就这样沉默地回到长青山。
这种话他听得太多了。
所以他没有一点感觉,也不会在意。待他回到山腰处的竹舍,却在绿意盎然中瞥见一抹鹅黄。
长青仙山云烟氤氲,竹舍两侧亦是绿茵浓雅,修竹满山,唯独没有迎春花。然他竹舍面前,却插着一朵。
他将迎春拾起,还嗅得些许清香,萦绕于鼻尖,有点痒。
可惜沈俞白满手鲜血,就连黄花也不能幸免,染了艳红。
今日亦是长青弟子拼斗,比的就是谁诛杀邪魔更多,沈俞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所有弟子拿的都是普通白剑,偏换到沈俞白手里,莹白如光。
诛魔时,也是他最为冷酷无情,即便魔修哭喊得撕心裂肺,他亦不眨眼,长剑落下就取其性命。
所有人都知道,他本是一个孤儿,家里人全被魔修杀光。
东境仙君捡到他时,他被家人锁在密室里,才免遭毒手。
而后东境仙君将其带回,许是受了惊吓,沈俞白高烧三天三夜不退,最后什么也不记得了。
待沈俞白稍长大些,东境仙君便将原本身世告知于他,望他铭记家仇。
此举亦是望他好好修炼,唯有强大才是立身根本,才能保护好一切。
见他点头,东境仙君才放下心。
沈俞白性子太冷了,他对任何事物都没有感觉,甚至心如止水。
他从东境仙君那受到的教育,便是自古仙魔势不两立。
其实沈俞白对他所讲的血海深仇,一丁点触动都没有。或许是因为那时年纪尚小,又或许他本来性情如此。
总而言之,既然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根本就谈不上恨。
包括后来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因为家仇才心狠手辣,但其实并不是。沈俞白只是懒得辩驳,他只想修炼。
既然仙魔不两立,那就不两立吧,与他何干。只要修炼就好了。
没过多久,东境仙君就把他带到春日宴,不料林仙尊一见便心生喜爱,索性将他接到长青。
东境仙君本欲挽留,但沈俞白没有异议,他也不好说什么。
沈俞白想得也不多。
跟林仙尊,只因他修为高,比东境仙君还高。况且他跟东境仙君相处仅有两年,谈不上感情深厚。
不过林仙尊不一样。
东境仙君有自己的孩子,待他再好也不如亲生。林仙尊一生无子,且是真心疼爱沈俞白,将他视为己出。
慢慢地,纵然感情再淡漠,林仙尊也成为沈俞白生命里一道微弱的光。
或是依赖。
总之他成为林仙尊最为锋利的剑,也只听林仙尊命令。整个长青山都知道,未来仙尊之位,十有八九是他的。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即便数落、嫉妒再多,沈俞白始终淡然处之,不甚介意。
然此朵迎春,终究与那些恶意不同。沈俞白不明白,为何墨云知独独见了他一面,就开始对他好?
并非没人对沈俞白好过,只是那些好或多或少沾了利用。他既已习惯黑暗,便见不得一点光。心中恶意如藤蔓滋生,竟想看她绝望的样子。
沈俞白抬眼,好像在长青之巅看到红罗裙跃动的影子。
春日宴,王公显贵各境仙君曲觞流水,她应当玩得很开心。而他们长青弟子,却与魔族厮杀。
听东境仙君说过,他家中富庶,本该也是这般无忧无虑的模样。
这样想,就有些恨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