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路窄。
墨云知心内无声叹息,倏然觉得累极了。若说重活一遭她最不想遇见谁,非沈俞白莫属。
如果他知晓自己还活着,定然不会放过她。
沈俞白轻撩眼皮,迎向立在不远处的墨云知,面无表情道:“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长墟了。”
墨云知:“……”
还是万年不变的死鱼脸。
她眨眨眼,不动声色观察四周,发现自己正身处长青之巅。
九灵死生阵不知何时被解开了,露出周遭真实的景致。墨云知盯着游廊末端的一抹鹅黄,忽然生出几分荒谬来,面上无比镇定:“若说我并非有意为之,仙尊您愿信吗?”
沈俞白盯着墨云知若有所思,周身三尺冰寒似乎浓了些,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可怕:“你敢信吗?”
周围安静得诡异。
原先被挟持的弟子与他人一起,被这气氛吓得不敢说话,十分乖觉地跪了一地。他们心里清楚,弄丢秘宝乃滔天大罪,先前沈仙尊久不出现,无非在问监管不力之责。
如今仙尊亲临,便意味着没有将功赎过的机会了。
墨云知终于将视线移开。
长青山巅剑气凌厉,又布满符文阵法,较之以往越发森严。若要强闯出去,怕是很耗费心力。
但也不是不行。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不知沈俞白如今是何境界?
她一边思忖,不知想到了什么,无端扬起一抹笑:“我倒还真思索了一番,若我是仙尊您,自是不敢相信。当年也有人这样擅闯长青之巅,到底还是被钻了空子,毒杀尊贵的仙尊。若非如此,您——哪有机会上位呀。”
若非方才弟子们见了他喊出那句沈仙尊,她倒不知长青山如今已经易主了,可真有意思。
想来当年发生了许多事。
这话仿佛戳中沈俞白的痛处,眉眼间沾染几丝转瞬而去的戾气,却被墨云知尽收眼底。
沈俞白也慢慢勾起一抹笑,却给足了墨云知压迫感。
“你胆子很大。”他虽然笑着,却令人脊柱生寒,浑身起鸡皮疙瘩,“已经很久没人敢提三百年前的事情,你还是第一个。是背后的势力让你这么说,还是从哪听到过?”
墨云知心里一惊。
她摸了摸鼻子,强行压下内心的震惊,决定装疯卖傻蒙混过关,于是强行转移话题:“仙尊,他们说是我拿走了秘宝,但是我没有。”
沈俞白凝望她很久,似笑非笑道:“你方才的伶牙俐嘴呢?”
有那么一刹,墨云知觉着他没那么阴森恐怖了。
但她还没来得及出声,就有一位弟子抢话:“沈仙尊,我们得知秘宝遭窃便第一时间赶来,也启动了诸多阵法。九……九灵死生阵自然不敢妄动,可长青山只剩她一个外人,于是诈了她几句。本想着叫她害怕,将宝物交出来,谁料我提了一嘴墨氏的事,就被她挟持了!”
“是吗。”沈俞白轻笑。
墨云知看向那名弟子,正是之前被她用青簪威胁的人。
真头疼呀。
她正准备软声软语替自己说几句好话,表达自己决没有挟持他人的能力,不过是拿腔作势罢了。
刹那尘烟斗乱,时间变得缓慢无比,不远处方从枝桠跌落的鹅黄花瓣被强行静止,曦光下浮埃肉眼可见地岿然不动,世界凝滞了。
沈俞白低头抚摸腰间佩剑,语气温柔:“确实该罚。”
墨云知眼珠微动,似乎觉察些什么,没有轻举妄动。
只闻铮一声,沈俞白腰间佩剑闻声而动,似引弓射箭般化作电流直去,迅疾得余下无数残影。天地灰暗,唯有尺素莹白如玉。
长剑裁破疾风,令所有人心跳如擂,结果却大相庭径!
“有些事情不该由你议论。”沈俞白仍旧温和笑着,却似一条吐信的毒蛇,随时打算反咬一口,让众人胆战心惊,“即便你是我长青的弟子,也不可以。”
原先正打算向沈仙尊说道说道,控诉墨云知罪业深重的弟子嘴还没来得及咧开,也没来得及见她受罚,就见尺素飙举电至,却不往墨云知方向劈斩,竟朝着自己而来!
沈俞白到底手下留情了。
那人被剑意横扫至数米开外,身下的土地被震得开裂,一时灰头土脸嘴角淌血。其他人可能不明白,但墨云知十分清楚这人被伤得五脏六腑俱裂,留下不可磨灭的道伤,虽凄惨如此,却留住一条命。
这还不算残忍。
寻常人受此一遭怕是当场昏迷,但这人却清醒得很。
沈俞白扫他一眼,佩剑倏尔回到腰间:“身为我长青弟子,当谨言慎行。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想今后你定然很明白了。”
“弟子……谨遵仙尊教诲。”他艰难开口作揖。
墨云知心想真是万幸,得亏自己没有掉以轻心,光从沈俞白这一招她便知晓,对方已超脱灵虚。
顺便收回前不久觉得沈俞白没那么可怕的想法。
他可是沈仙尊耶。
“将他送去医馆。”沈俞白冷冷丢下一句话,转过身来。
弟子们得了命令,当即分走几人将伤者带去医馆,其余人则留在原地,毕竟秘宝才是正事。
“你可有什么要说?”沈俞白又露出温和的笑意,话语却格外针锋相对,“子夜高天擅闯我长青,勇气可嘉。让我猜猜你是哪一边的人,我族叛徒?仙猎?魔族?”
墨云知抚摸青丝,装作闺阁姑娘姿态,无意摸到一颗珠子。
绯色玉珠缠绕发间,若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寻常人只当是女孩家家的发饰,很难想到是传音珠。
虞墨却用来点缀头发。
“仙尊似乎意有所指,可我委实不明白。”墨云知茫然地笑一笑,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又故意捎上几分被戳脊梁骨的伤心难过。
她吸一吸鼻子,染上哭腔:“正如您先前所说,我属于'阿猫阿狗',手无缚鸡之力,哪有能耐偷窃长墟秘宝?我与家里人吵架,离家出走才误闯长青。实不相瞒,我真确遇到了贼人,因而遍体鳞伤,相信仙尊您看得出来。我真的没有偷秘宝,许是、许是那贼人!”
沈俞白没有说话。
墨云知头垂得更低些,仿若做错事的孩子,可怜巴巴道:“我想家了。是我鬼迷心窍,为了离开这里才趁乱挟持长青弟子,对不起。”
沈俞白皮笑肉不笑道:“我能嗅到你身上浮世镜的气息。”
墨云知:“……”
原来那面碎镜叫浮世镜呀。你能嗅到就早说啊,省得我装。
沈俞白倒也不装了,目光冰冷地盯着她:“我想你应当是不愿说。没关系,你迟早会说出来。”
墨云知缩了缩脖子,心想这是威胁啊,忽然有些发怵。
沈俞白没再让墨云知说话,也没动手,就有一捆闪烁银光的黑绳飞出,她不打算反抗,任其分别缠绕自己双手,模样十分乖顺。
墨云知垂眸一看,果然是中级捆仙绳,能封住灵虚期以下修士的修为,对她一点用也没有。
她刚好是灵虚期。
“将她押下去好好审问,没我的准许谁也不能带走她。”沈俞白神色漠然,隐隐有几分不耐烦。
弟子们当即上前押住墨云知,就要把她送到地牢。
墨云知低头跟着他们走,从头到尾没看沈俞白一眼,神色平和冷静。刚下一节台阶,她便伸出右手轻轻抚摸发丝里的传音珠。
符法·匿影藏形。
墨云知虽然没敢出声,但摁着传音珠传了几个字出去。
刚要离开的沈俞白身形一顿,若有所觉地回头望向墨云知,就见她恰好也抬头,冲他笑了一下。
跟随沈俞白的弟子也回首,小心翼翼问道:“若审不出呢?”
不知怎的,沈俞白竟也笑了一声,语气却十分冰冷:“审不出就送去肆院,他们总有办法。”
墨云知立时打一个寒噤。
南境,岛山。
岛山最近很热闹,不仅因为南境仙君前几日出关了,就连外出执行任务的三名核心子弟也回来两位。
原本正在洒扫的女修士不经意间抬首,看见拾级而上的人便惊喜道:“虞师姐,你回来了!”
虞思思回眸,目光落在院落里的女修士,笑道:“阿桐。”
崔桐将手上的木帚放在墙角,便提着裙角欢快走过来,语气满是亲昵:“师姐,你任务完成得如何?”
“挺好的,此番巡视南境发现不少祸乱,全平定了。”虞思思任由她挽着自己手臂,又往院落看了几眼,“为何突然要洒扫?”
崔桐啊了一声,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师姐有所不知,今年春日宴定在咱们南境了。”
虞思思正往上走,听到这话顿了一下,又继续前进:“这样也好,南境常年冷冷清清,不久后要更有生气了。你要把握机会,多讨教讨教。”
崔桐开心应着:“嗯嗯!”
两人絮絮叨叨谈了一路,不知不觉快到岛山之巅。
曦光铺至天边,映照四周翻滚的云海,云蒸雾缭间是南境的太平盛世。虞思思站在青阶觑着云海,心里隐隐攀升不安之感。她回首往前看,巍峨山巅屹立一座白玉殿。
白玉殿是南境仙君的居所,平常除非核心子弟不可踏足。
“岛山最近有发生什么事吗?”虞思思随口问了一句,本想借机结束话题,她准备要进白玉殿了。
谁料崔桐点点头:“有的。前几天南境仙君出关了,似乎遇到一点瓶颈,不过不算什么大事儿,毕竟渡劫期圆满太难。还有二师兄也回来了。”
虞思思闻言蹙眉,盯着白玉殿似乎觉察到什么,冲崔桐笑了一下:“我明白了,谢谢你。”
“哎呀师姐不必客气!”崔桐摆摆手,为自己帮到师姐忙而开心,抬眼看见前面的白玉殿顿时收敛不少,小小声道,“那我回去啦。”
待崔桐离去后,虞思思一动不动站在白玉殿前不进去。
直到轰一声殿门大开,有人灰头土脸地摔出来,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拍了拍身子后耸耸肩,对着白玉殿鞠一躬便转身离开,又恢复吊儿郎当的模样。他看到虞思思后一怔,旋即笑了笑:“师妹回来了啊。”
虞思思不打算过问,便点头致意:“二师兄。”
他摸着下巴打量虞思思一圈:“师妹你要找师尊呀?”
虞思思点点头。
“我劝你别去。”二师兄眯了眯眼,故作神秘地凑到虞思思耳边,“他气着啦!你再进去就是找罪受!”
“我刚回来,总要去的。”虞思思轻轻作揖,“谢二师兄。”
他摸摸鼻子:“好吧好吧。”
虞思思站在青阶高处,确认二师兄身影彻底消失后便转身。
白玉殿高耸入云,是罗山最高最辉煌的建筑。映入眼帘的玉门轻阖,隐约窥见门后的漆黑。
虞思思深吸一口气。
玉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待走进去后发现里面很幽暗,所有的蜡烛和明灯全部熄灭,玉座上的人正低眉敛目,似乎对她的到来无动于衷。
她小声道:“师尊。”
天地刹那间产生庞大的漩涡,无数灵力凝聚成团一股又一股地汇入白玉殿堂,竟亮如白昼。
虞思思细细感应,发现这股灵力与之前差不多,便道:“师尊不必急于一时,偌大仙族也不过仙尊一人渡劫圆满,可见其难度之大,急于求成恐留下不可磨灭的道伤。”
良久沉默后,殿堂内回荡一声充满遗憾的叹息。
“过去两月南境祸乱共十五起,弟子已全数平定。”虞思思沉吟片刻后又补充,“没有仙猎的痕迹。”
玉座上的人终于开口,嗓音清冷似玉石相撞,十分好听:“思思你做得很好,这段时间南境会安生不少,正好你也要去北境一趟。”
虞思思眸底染上笑意,这是她回南境以来第一次真心实意的笑容,衬得整个人姿容如雪。
想到方才摔出去的二师兄,而南境仙君从前再生气不至于这般对待亲信子弟,虞思思便有些好奇,忍不住问:“二师兄惹师尊生气了吗?”
南境仙君冷哼一声:“臭小子不光没有完成任务,还一通胡言乱语,将他轰出去已是仁慈。”
虞思思沉默,没有再问。
南境仙君又道:“去北境之前就留在岛山,安心晋升灵虚期。我会亲自为你护法,不用担心。”
虞思思刚要道谢,发丝里的传音珠忽然发光。
我在长青山,救我!
…………
虞思思认命地闭上双眼,身形微微颤抖,脸色已经惨白一片。
她极力保持镇定,声音却无法避免地发抖:“听闻前些日子有人擅闯长青山,偷走了浮世镜。”
南境仙君似乎有些奇怪她的状态,但还是回复她的话:“沈俞白得知后大发雷霆,怕是要牵连不少人,长青山近来估计要有不小的动静。”
“……”虞思思短暂怔然,额头布满一层细汗,握紧双手终于下定决心,“我要去救人。”
白玉殿内灵力突然暴涨,恐怖的气息逐渐蔓延开,似千斤顽石般沉重地覆盖整座岛山,所有人都感受到南境仙君的滔天怒意!
刚要离山的二师兄一顿。
他抬眼望了望山顶的白玉殿,一下子笑出声来:“比刚才还要生气,师妹这是干什么了?”
白玉殿堂内。
南境仙君觉得很荒谬,一掌拍断面前的桌案,怒不可谒道:“虞思思你可清楚自己在说什么?!长青山是外人随随便便就能出入的吗?!就算我与沈俞白关系交好,也不敢在浮世镜丢失的节骨眼招惹他!我身为仙君尚且如此,难不成还指望他会因为你是我弟子放过你吗!”
虞思思缄默不言。
这态度显然更令南境仙君生气:“前面所说暂且不谈。你自己身体什么状况难道也不清楚吗,否则一完成任务又何必匆匆回到岛山。此去长青若途中再有什么意外强行破境,没有我在谁能为你护法?!”
阵法·缩地成寸。
南境仙君不可思议地看着虞思思启动阵法,衣袖拂动便有磅礴灵力涌出去缠绕闪闪发光的阵法。
他看见一滴清泪从虞思思眼里滑落:“师尊,对不起。”
终究是不忍心,南境仙君立时撤掉大半的灵力,但渡劫后期的少许灵力对虞思思来说仍旧恐怖,也就导致她的缩地成寸只能转移到岛山腰。
崔桐好不容易回到院落,乖乖拿起木帚继续打扫,忽然看见一抹倩影从虚空中走出:“师姐?!”
虞思思急匆匆拾级而下,听了崔桐的话才抬起头。
“师姐你这是要去哪?”崔桐再度放下手里的东西,希冀自己能再帮师姐一点忙,“需要帮忙吗?”
虞思思眼珠微动,轻声道:“你帮我在二师兄屋里取样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23.9.15已修(大修)
至于为什么墨墨能用传音珠,虞墨却不能,以后会有解释。
墨墨:灵虚期圆满
沈俞白:渡劫期圆满
南境仙君:渡劫期后期
虞思思:出窍期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