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墟年间，迎春花开。
重重叠叠的鹅黄之中，欲说还休地半掩千沟万壑。
***
三月风寒，又湿又冷。
墨云知恢复意识前，她正从高空疾速坠落，罡风滚雷呼啸般落入耳畔。识海里，一团云雾正成形。
“我不能再帮你了。”云雾悄无声息化作少女模样，喟叹道。
墨云知颔首：“多谢。”
云雾愈来愈薄弱，将要溃散于天地。末了，它眼里含了点泪光，就好像还舍不得离开人世间。
它说：“若你能活着出去……”
“麻烦你帮我寻到我的姐姐，告诉她，从前种种是我错了，我对不起她，真的很对不起。”
墨云知：“好，我答应你。”
身躯快跌落至谷底时，她猛然睁开双眼，伸手抓住旁的藤蔓，堪堪稳住了身形。垂眸扫过下方，估摸这距离兴许不会死，深吸一口气后松开手。
下坠时极度晕眩，身子也飘飘然，这种感觉很不好受。
所幸很快便结束了。
就闻枝桠折断的窸窣脆响，云雾自体内溢出，柔和地簇拥包裹着她，最后跌落进树林里。
因有云雾护着心脉，墨云知并无大碍，就是有点头疼。
她缓了好久，开始摸索四周，然后摸到一截树干，借力撑坐起来。
墨云知扫视四周。
目光所及之处昏天暗地，寒潭死水寂寥地裹挟礁石，弥漫浓浓血腥味。透过水面，她瞧见了自己。
红罗裙浸满尚未干涸的血，发丝污脏得不像话，四肢百骸麻木酸痛。
这脸并非属于她。
仔细瞧了，竟与方才识海里云雾所成形的少女如出一辙。
记忆登时涌上心头。
此身原主乃南境虞氏的女儿，名为虞墨。平日娇纵极了，与府里人争吵几句便气得出走，独自来到长墟。
不曾想竟正好撞见贼人，便被对方当作人质掳走。
也不知这贼人偷偷摸摸做甚，引得周遭许多人在寻，封困这一隅之地也要捉住他。贼人恼极便折磨虞墨，命她以身试险往前头探路。
虞墨左右才筑基期修为，此处又布满绝世阵法，绝无可能闯出名堂来，反倒被作弄得奄奄一息。
贼人见状只嫌晦气，再带这么一个活死人简直累赘，恰巧前方有一绝巘，便打算将她抛下去。
许是虞墨知晓自己将死，便咬牙将对方腰间的器物顺走了。
是一面破碎的镜子。
不料，那面碎镜化作星点亮光，嗖嗖没入虞墨的识海。
她看到了墨云知。
“帮我……请您帮帮我……”
不知怎的眼泪竟夺眶而出，大颗大颗落下，虞墨用尽最后气力朝她伸手，“我知已无活路，愿意将身躯让给您，只要您能帮我……”
她愿意让出身体，希冀对方能替自己报仇，照顾好她的家人。
以是当墨云知穿至这道身躯时，恰好是这样一幕，她正从高空坠落。残魂护住心脉，到底没让身体骨销泥中，只是虞墨彻底消失了。
思及此，叹道：“我会帮你。”
话音未落，云雾便彻底烟消云散，泯然回归天地玄黄。
微弱天光乍破，月光清清浅浅地洒落在墨云知身上，也碎落于寒潭。寒风从缝隙钻出来，冷得墨云知拢了拢衣袖才稍微暖和些。
真冷啊。
她扶着树干站起来，晃了晃脑袋，努力适应这具陌生的身体。但觉丹田愈发轻盈，远胜筑基的修为与魂魄一并汇入，此乃她生前的道果。
待一切妥当，刚要动身便听闻术法声响，墨云知连忙躲在树干后面。她往外一看。
有人来了。
高空处有人乘御风术而下，最终落在地面，东张西望寻些什么。
正是那贼人。
他寻虞墨，却没发现半点人影，只有折断的树枝和血痕。
“好啊，竟大难不死。”他默然扫视四周所能遁藏之处，倏忽冷笑一声，“觉着我寻不到你？”
目光最后落在那截巨大的树干，贼人不紧不慢走过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
墨云知想起与虞墨的交易，便生出了杀意，双手一捏一合，凝出散发璨光的符文，蓄势待发。
“你就在这儿。”
贼人眸光变得狠戾，手心也随之祭出一道法印。
“躲着又如何呢？”
仅差一步之遥。
就在她马上要被发现时，符文骤然出现，有如掀天揭地之势，所过之处尘烟四起，直直击向对方！
符法·诛杀。
“不——”
贼人瞳孔猛缩，几乎本能反应着要后退，却来不及了。
窒息般的威势令他心生惧意，内心巨浪滔天，他明白自己会死！
没有办法了！
他迅速解开腰间包囊，毫不留恋抛掷出去。本是临大敌的后招，不曾想竟用在此处！
炼器道·金蝉脱壳。
木质金蝉被抛出，于悬空转了漂亮的旋儿，与密密麻麻符法相撞，抵挡住攻击后霎时化作了齑粉。
墨云知顿感意外，眉梢微微上扬，看向地面的粉末：“从未见过此技法，竟然能格挡符法诛杀，真有意思。”
随即了然一笑，“可惜这样的东西，用过一次便没了。”
“不，不！”
两道技法相撞，强烈的罡风将他席卷得连连后退，令他心生惧意：“你才筑基期，怎会用符法诛杀！”
因为此法乃元婴期以上修士才能学会的杀招，远非筑基所能及！
“你、你到底是谁……”
决然不是方才那柔弱似菟丝的小姑娘，对方气息之流露令他惶恐，也许恰是长墟哪尊大佛！
贼人被吓得浑身哆嗦，连磕好几头，颤声道：“镜、镜子我不要了，求您放过我……”
墨云知嘴角上扬：“好啊。”
见她答应，贼人大气还没喘完，忽觉脖子有点凉。
修长玉指摸到脖颈，下一秒符文窜入体内，摧毁血脉经络。感觉到生气正在流失，他惊恐：“你……”
墨云知歪着脑袋看他，语气轻得像鬼魅低语：“受人之托，不能言而无信。放心，我会让你体面离开。”
贼人被掐得直翻白眼，却怎么也挣脱不开，慢慢就没了气息。
她收回手，那人便应声倒下。确认死得彻底后，墨云知走到寒潭边，掬起一捧凉水，就这么洗起手来。
她洗得很仔细，动作慢条斯理，仿佛手指沾染过什么脏东西。
等洗完，墨云知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后，随意挑了个方向离开。
墨云知是走到一半时，才发觉不对劲。她盯着这截树干，忍无可忍，抬手将其劈成两段。
此番选了相反的路。
半个时辰后，她觑着被自己劈为两段的树干，沉默不语。
应当是阵法，类似于鬼打墙，又或许是幻术，总之被困住了。
正思忖着暴力破解的可能性，却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阵内已无其余活人，合该进去了罢？若当真丢了宝物，仙尊怪罪下来你我皆要人头落地！”
“也不知何方贼人竟熊心豹胆，擅闯长青山不说，竟将宝物也窃走。总归逃不出这儿。你可知此阵何名？正是赫赫有名'九灵死生阵'！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闯不走！”
“此阵不是……”
墨云知抬眼看过去。
最后一点光亮也消失，顿时黑云翻涌惊雷伴雨，朔风卷得枝桠摇摇晃晃，发出古怪可怖的闷响。
忽地又安静极了。
长青啊……
竟会是长青山！
她倏忽勾起一抹冷笑，眸底晦暗如潮，似有旧念与恨意潜藏，竟浑身透一股山雨欲来的冰冷。
没一会儿，几名身着青碧藤纹云袖袍的弟子拎着剑出现在她面前，皆神色倨傲。墨云知一看便知他们为长青山中人，衣饰腰佩同当年一般无二。
却在看见墨云知那一瞬，几人皆怔忡，像是未料想竟有女子在此。待反应过来全正了神色，复捎上方才那般倨傲神气：“我等为长青山舍生，为失窃秘宝而来。不知姑娘可否见过？”
墨云知眨眨眼，轻声细语道：“不曾见过什么宝物。”
早在几人出现前，那股冷彻透骨的森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若一刹错觉似的。面前立着的姑娘身着百褶如意红罗裙，倒更似高门闺阁里娇养着的小姐，一双杏眼流露几分懵懂无知。
偏她浑身是伤，原本华贵的罗裙隐约可见斑驳血痕，倒显得她弱不禁风，我见犹怜了。
其中一人沉吟道：“若非我们心里门清，确凿为失窃秘宝而来，且又动了九灵死生阵，只怕真要被姑娘蒙骗去。实不相瞒，我们知晓为何方人士窃走秘宝，亦明白姑娘您并非经手的第一人。可擅闯长青山，加之出现阵内，很难不揣测姑娘心意。今我们也不为难姑娘，只消您交出秘宝，一切便能揭过。”
很难不揣测心意？
墨云知嘴角噙一抹笑，看起来飘飘然温和如煦，令人看了反有一种震颤之觉，悄然爬上脊柱！
然话语轻飘飘似的：“没见过便是没见过。你要污我？”
“你！”
几人未曾想会是这般，对方竟直白将话抬了出来！可他们不会说错。长青山不曾对外开放，此时也无贵客，不是她还能有谁？！这下所有人面带愠色，不再像方才那般客气了。
“今你已身陷九灵死生阵，是死是活全凭我们心意。原想好言相劝让姑娘交出宝物，还能替姑娘说上几句好话，免了死罪。长青山一贯以礼待人，可姑娘这般乖张行事，便怪不得我们了。”
他们神色严肃，仿佛真以为自己的话能威胁到对方。谁料小姑娘又轻飘飘应了一句：“噢。”
只一字令众人膛目结舌。终于有人看不下去，好心提醒道：“此乃上古双阵'九灵死生'，凡踏足者不得善终，受业火焚烧永无回魂之日。”
“同她废话做什么！”有人委实忍不了这脾性，便要提一桩陈年旧事，“当年墨氏满门抄斩，强悍如北境仙君也死于此阵。将这细皮嫩肉的小姑娘受上一受，保准把宝物……唔！”
话音未落，只见一根青玉簪冷不丁悬在喉咙处！
谁想到，就在这时候，墨云知忽然动了身，直将锐利发簪逼向那人！其余子弟倒吸一口凉气，似有天寒地冻般颤意油然而生，令人心惧！
满堂寂静。
在场竟无人看清，原以为柔弱的小姑娘如越无人之境，挟持了一位舍生。
墨云知已褪去方才所伪装闺阁姑娘家的柔柔弱弱，只平静握紧手里簪。然而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眸里，竟透一股极浓极烈的杀意！
那人怕极了：“姑、姑娘……你若杀了我，仙尊怕是要怒的。”
这一句也令其余人反应过来，全惶急慌忙捏了剑诀，霎时亮起数道莹白光芒。十数把银剑悬在半空，皆蓄势待发对准中间的墨云知。
有人叹道：“姑娘何至于此，我们原先并无恶意。”
“你运气委实不好，若换作他人不一定会挟持你。”
墨云知晃晃手里青玉簪，抬首道，“所求不多，放我平安离去即可。若惊扰长墟仙尊，他立时会死。”
“我们这么多人，还怕区区一个小姑娘不成？”其中一人不认同，上前几步，意念控着银剑欲要结果她性命，“长墟秘宝决不能流落世间，若放走你只怕我们全人头落地！”
不料悬空的长剑通通掉落，那声音仿若砸在他脸上。
墨云知仍握着青玉簪，心里暗暗叹一声冥顽不灵，依旧好心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今日你们为逼秘宝围剿我，只会先一步殒命，若放我走还有活的机会。看你们选择罢了。”
“……”
几人沉吟片刻，又暗中传音交流一番，实觉不能与墨云知为敌。仙尊那边若仔细圆了谎，许受罚便是，想仙尊也不屑同他们置气。
如此一想便通了：“姑娘所言极是。此为长墟信印，姑娘藉它便能自主离开长青山，无人敢阻。还望姑娘遵守诺言，将他放了。”
“将信印交由我。”墨云知本不想徒造杀孽，擒他不过是因他犯了忌讳，待拿到信印便会放人。
为首的青袍弟子将腰间玉佩解了，就要交给墨云知。
谁料被挟持的男子心有不甘，趁交谈之际在怀里摸索，终于摸到那一法印，立即将其祭了出去！
墨云知刚要拿到信印，便忽的听闻一声巨响！
浓郁的竹青味霎时充盈天地，极强极重的仙压似银河倒倾，骤然掀起狂风巨浪，翻搅着雪沫迎面而来！
手持信印的男子被震得连连后退，其余人皆下意识紧闭双眸，因为他们根本承受不住！
唯有墨云知俨然不动，双眸漆黑平静，一瞬不瞬地盯着某处。
待众人睁开眼，便见来者周身仙气缭绕，似皑皑白雪。春风吹起一角雪色衣袂，仿若飘渺遗世的谪仙。
玉佩啷当作响，弟子们认出了他：“那是……那是沈仙尊！”
长墟境内有一山名为长青，重崖绝巘中栖居着此世的至尊至贵。
而眼前人便是如今的正道之首，于长青山巅俯瞰世相，庇佑仙族生生不息，问鼎仙道第一的沈俞白。
银月的清辉拖下长长的影，将他的身形拉得迤逦动人。
作者有话要说：23.09.02（已修）
越看越不顺眼，索性全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