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太阳正好,外面温度回升,积雪开始慢慢融化,仿佛一下又从初冬变回了深秋。
老太太将千羽叫到屋里,拉着她在炕沿上坐下,听到她肚子里一阵咕噜噜叫唤,回身在柜子里摸索了一会儿,然后塞几块黑乎乎的东西到千羽手里,笑着说:“饿了吧,吃点垫垫肚子,离晚上饭还有些时候。”
千羽低头看着手里那黑乎乎的东西,知道这玩意是地瓜煮熟了晒干而成的地瓜干,以前她因好奇买来尝过的,金黄和浅紫色都有,香甜软糯,味道还不错。
可这黑乎乎又硬梆梆的是什么东西,拿手捏都捏不动,真的不会把牙硌掉吗?
老人一片心,不好辜负,只好笑笑:“谢谢奶,我等会儿回屋再吃。”说着就把地瓜干放到了外衣兜里。
老太太笑着点头,拉住千羽的手一下一下地慢慢拍着。
看着眼前老人那慈爱又怜惜的眼神,千羽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开始不自在起来,她不记得自己活了多久,却清楚地记得她从不曾被人用这种眼神注视过。
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视线在屋里乱扫,看到炕头处放着一个高粱杆篾条编织的针线篓子,里面放着锥子、剪刀、碎布和棉线,还有几副没做完的鞋面,便问道:
“奶,这是给谁做的鞋面?”
“隔壁你冯婶子求我做的,说是她家二棍要去和人家姑娘相看,得有双穿出去体面点的棉鞋。”
隔壁二棍?那个记忆中总是对着小芳笑得跟个二傻子似的小子?
千羽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不解地问:“二棍多大,十八都没到吧,还没成年,干嘛那么早就相看?”
老太太疑惑地看了千羽一眼,不明白她怎么突然问这个,这算什么新鲜事儿,村里人不都是这样吗。
“这有什么,山里人家成亲早,先相看再定亲,定亲后等个一两年成亲正好。奶最近正想托人寻摸看看咱这龙泉镇地界儿有没有那好小伙般配奶的小芳。娟子那里有她爸妈,轮不到奶管,你这边奶一定要把好关。女人嫁人是一辈子的大事儿,容不得半点马虎。”
千羽惊呆了,随即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不不不,奶你听我说,我还小呢,还想多陪奶几年,真的不着急相看。”
看老太太那一脸不赞同的表情,她只好退一步道:“那就算要相看,也至少得等我满十八成年了以后再说,奶...奶...”
千羽一脸的可怜兮兮,抓住老太太的手臂摇晃个不停,坚决要将那个可怕的想法从老太太的脑袋中晃出去。太吓人了,就她这具排骨精似的小身板,一马平川的飞机场,她是疯了才会把自己胡乱嫁掉。
她都计划好了,现在是75年,两年后应该会恢复高考,她要去参加,她要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风景。
老太太无奈,笑着说:“行,奶会看着办,如何也不会亏待了奶的乖孙女。”说完这话,她又看向千羽,伸手捋了捋千羽鬓角的碎发,面容渐渐变得严肃,正色问道:“和奶说说,昨天娟子非说你落水到底是咋回事?别给她遮拦,说实话。”
千羽心里一惊,诧异地看向老太太,那略显混浊的眼眸,正透漏出一种通透明澈的智慧之光。
眼前这个身材消瘦,头发灰白的老人是这个家中最关心小芳的人,也是个懂得隐忍明悟生活智慧的老人。
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老太太在逃难时和家人失散,扒火车来到龙省,几经辗转来到月牙村。
后来为了糊口,在当地站稳脚跟,便毅然决然地嫁给了当时死了媳妇带着三儿一女的吴富贵,一手拉扯大四个半大孩子,又一一操持了他们的亲事。
老太太中途也生过一个女儿,因体弱多病,没养活。
后来,吴富贵和吴庆来夫妻相继去世,老太太就带着小芳同老大一家生活,帮着做饭带孩子操持家务。
她总说自己闲不住,喜欢孩子,喜欢人多热闹,可这里面包含着多少心酸无奈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虽然老太太是没有血缘关系的继奶奶,但她对待小芳的心却是真挚而温暖的。
千羽沉思了片刻后,决定不再隐瞒,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老太太听完,气的脸色发白,浑身颤抖。吓得千羽赶忙给她拍背顺气,好一会儿她的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
“奶你别气,我这不是没事儿吗,其实别人都不知道,我早就偷偷学会了游水。”
小芳自然不会水,但是她会啊,她是万水之灵,想要用水淹死她,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老太太擦了擦湿润的眼角,搂着千羽感叹不已道:“奶不气,奶就是心疼,以后啊,你离她远着些,凡事多留个心眼,别傻乎乎她说什么你都听,那丫头心长歪了啊!”
哎,小芳这孩子父母缘浅,打小就没有爹妈,在这个家里活的像个透明人。辛辛苦苦长大,还摊上那么一个刁蛮跋扈不容人的堂姐。一起长大的堂姐妹,哪至于就到了害人性命的地步。
老太太发泄了一番,情绪稍微缓和,继续说:“那孩子也不知是随了谁,按说老吴家这一大家子,上到你爷爷,下到底下儿孙,都不是那种坏了心肝的歹毒人。小心思有,骨子里还都是善良有底线的人,怎么小辈里就长出个坏苗子呢?”
她暗自思忖,老大吴庆国沉闷寡言,很爱面子,又有些重男轻女,对侄女不说多好,也从来不曾呵斥打骂。
大儿媳妇王桂芝,虽说嘴不怎么好,爱占小便宜又有些尖酸刻薄,可终究也算不得是个多坏得人,不然当年她也不会先老大一步接纳侄女小芳。
当年那种情况,面对年幼又失孤的侄女,老大尚且有些不情愿,一直沉默不吭声,她却不忍心听那孩子哇哇的大哭声,将人抱回家,同吴娟养在了一起。
要知道那可是六零年,正是闹旱灾闹饥荒最厉害的几年,全国各地饿死了多少人,树皮草根都快让人扒光了,山里更是连个小动物都见不着,谁家又乐意从自己嘴里抠出一口来养个小娃娃。
那时候,一个刚出生几个月瘦却瘦的跟个猫崽子似的孩子,就是扔进后山任其自生自灭,也不会有人多说什么。所以就冲王桂芝做的这一件事,就不能说她是个黑了心肝的。
这个家里唯一小心思多的就属吴娟,但以她对吴娟的了解看,吴娟能做出掐尖好强挑事儿欺负人的事儿,却万万没有害人性命的胆子。
老太太突然想到吴娟提到王宝贵及时出现,还下水救人,前后一联系,还有什么想不明白,心里更是气狠了,吴娟那个缺德玩意居然打着毁掉小芳姻缘的主意,着实可恶至极。
小芳不好,她又能捞到什么好?
这种事儿真不好捅开了明说,说吴娟推小芳下河,先不说吴娟会不会承认,就算她承认了,小芳如今人好好的,她顶多也就是被老大两口子狠狠打骂一顿,然后默默地将这事儿翻篇,当做从没发生过,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若是她死活不承认,难道要去找王宝贵来当面对质?家里两个姑娘都与他有了牵扯,到时候这事就说不清楚,只会越描越黑,姑娘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思来想去,这事儿只能暂且按下,全当吴娟看错了人。
“委屈你了,你先忍过这一时,娟子要是再不改改性子,往后总有她吃大苦头的时候。那王宝贵既然存了那种龌龊心思,这次又没能如他的愿,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找机会来闹腾,你记住,以后要是遇到他就躲着点走,那样的烂泥可千万别沾,沾上就甩不掉。”
千羽还无法深刻理解这时代所谓大姑娘好名声的重要性,不过她倒不怕那王宝贵上门来闹,直接撕她也毫不畏惧。
对于吴娟,她更不担心,吴娟想搞事她随时奉陪,她可不是小芳,对吴娟不会言听计从,更不会心慈手软,以德报怨从来不是她的风格。
心里咋想不要紧,嘴里却还要宽慰一下老太太。
“奶放心,我一点也不觉得委屈。就算是为了报答大伯大伯娘的养育之恩,这次我就不和她计较,不过以后我不会再让着她,省得她越来越过分,把我当成个泥人,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千羽觉得要让吴娟不来招惹她,实在是有点难。
从小到大,但凡小芳有什么好东西,全都被她收刮去了,年节时三叔给买的布料、头绳、糖果等,也都通通被她抢去,然后再扔给小芳一堆她不要了的旧东西。
明明这些东西吴娟也有一份,可她就是见不得小芳一样有,见不得家里人说小芳听话乖巧,见不得小芳在村里的人缘比她好。在她看来,小芳的存在就是个错,抢夺了原本属于她的空气和生存资源。
最让吴娟不能忍的是,小芳居然抢夺了她意中人的注意力,这让她如何受的了。
综上所述,千羽敢肯定,吴娟百分百还会继续搞事儿。不让她疼进骨子里,她是记不住教训的。
老太太微愣:“呃...你能这么想也好,奶知道你是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凡事心里就数就行。”
说完拍了拍千羽的手,幽幽地长叹一声,那叹息声中似乎包含着无限的欣慰与惆怅。
不聋不哑不做家翁,岁数大了就喜欢多思多想,她的身份,小芳的身份,并不适合在这个家中指手画脚说太多。想要家宅安宁,势必要有人隐忍退让息事宁人。
姑娘家的名声何其重要,她既不想小芳同那王宝贵扯上一丝儿关系,也不想小芳同吴娟撕破脸闹的外面人尽皆知,一家子姐妹,一个名声坏了,另一个又能好到哪儿去?她可是吃够了坏名声的苦。
想当年,平京沦陷,敌人的炮火让她失去了爹娘兄嫂,也失去了家,最后只能跟随逃难的民众一起,逃出了平京,开始了四处流浪的日子。
她孤零零一个年轻女人,身边没有亲人,也没多少钱,一路颠沛流离,不知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等她来到这里,想安定下来重新开始生活时,才深刻体会到什么是人言可畏。
她年轻的时候长得不错,虽然逃难时的形象糟糕,面黄肌瘦又邋遢,可收拾干净照样比山里那些长年干农活的女人们好看。
那时候的村里人,尤其是女人,总是对她指指点点,说什么污言秽语的都有,排挤她,孤立她,甚至还想将她撵出村子。
因为她们都觉得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在那个混乱的时期,竟然能从几千里外的地方全须全尾地来到这里,非常的不合常理,她是怎么做到的?要说这中间没些肮脏不堪的交易她们谁都不信。
所以,只是凭借着臆想,她们就给她定了罪,彻底败坏了她的名声,将她描述成一个人尽可夫的婊/子,到今天她也忘不掉那些男人看她那淫邪的目光。
要不吴家老爷子吴富贵帮她出了几次头,她在这个村里也待不下去,当时身无分文的她也已经无路可走。
就这样,她在生与死之间做了个选择,嫁给了吴富贵。
这个选择将她的一辈子都困在了这个小山村,或许也是她以后的埋骨地。
午夜梦回时,她问自己,后悔吗?遗憾吗?怨恨吗?也许吧,她也说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