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怀长恨-2

魏思祐再不能配合仵作,装一个做作的好学后生。

她颠三倒四地道了别,硬着头皮往外走。

月斜在西,将二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魏思祐一低头,就能看到孟观江的影子,就能想到这个人跟在自己身后。

这人在自己身后,干什么呢?

这个人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都干过什么呢?

黑印发作,自己晕了过去,然后呢,他干过什么呢?

魏思祐马上抬起头,剔透广浩的长空触手可得,仿佛在船头俯瞰深海,滚滚水沫扑面而来。

星光微微,她又想到那些细细密密的鱼鳞。

——这个世界,处处、物物,让她想起孟观江!

魏思祐一脚踏空,整个人打个趔趄,因为一路看天,这一趔趄不像在平地,简直被人从悬崖口推了一把。

孟观江的脚步声忽急,细影骤长。

魏思祐汗毛倒竖,手脚并用地往前爬了几丈,直到爬出孟观江的影子,才作罢。

孟观江的脚步声消失了。

孟观江冷冷道:“怎么着,你要不找个阳气重点的地方凑合一晚?”

魏思祐哆嗦着腿,刚要起身,听到他的声音,从脚指头软到天灵盖,索性背对他蹲好:“不用!我看天也快亮了,路也怪远的,一来一回不划算,我在这儿等天亮也挺好的。”

沉默半晌,孟观江轻轻“啧”一声,“哦。”

孟观江道:“那我自己回去了,有床不睡,我又不是有病。”

魏思祐道:“······”

孟观江道:“你乐意在这睡也行,反正会抓老鼠,是吧,被咬醒了再抓呗。”

魏思祐道:“······”

她动摇了一下,不过考虑到,就算被老鼠多咬两口,也不至于满腔子长蛆,意志马上坚定起来。

孟观江道:“······”

孟观江大踏步从魏思祐身边走过,脚步声声,在空旷的街道里,甚至有点回音。

孟观江步子越来越重、越来越慢。还没走五步,左脚脚尖点在右脚脚跟旁,曲起左膝,晃啊晃,就是不迈了。

他吸了口气,转过身,走回到魏思祐身边,膝盖一弯,好像有下蹲的趋势,但立刻伸直,浑身绷如满弦。

孟观江道:“她来的时候,满县都传她是带宝贝来的。”

魏思祐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起这个。

孟观江道:“是我传出去的。”

魏思祐一愣,抬起头,顺着靴子,一点点往上看。

孟观江没低头,目光从高处斜泼下来。

孟观江道:“她确实有,是一小段长生烛。”

他忽然笑了一下,从魏思祐的角度看,那微弯的嘴角,真像面具上一道刀疤,“是用我爹炼出来的,她精,没全给弓高侯。”

魏思祐心口轰然炸开响雷,她想到老夫人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你以为我没给男人戴绿帽子吗?万一还是挺大一顶呢?”

她一直以为,老夫人和鲛,再怎样,也不过口头恩情,没想到,老夫人这么能豁得出去。

惊诧过后,又有点悲凉。

老夫人为了丈夫前程,生了别人的孩子。等到丈夫功成名就,第一件事就是纳一房贞洁美丽的妾,弥补妻子失节的耻辱。

魏思祐道:“你怎么······不拿回来?”

孟观江轻笑道:“死都死了。”顿一顿,“他生来贱性,就喜欢被女人作践。这没办法的。”

孟观江似乎想到了什么,笑得出神,“我叔父说,曾经几个兄弟都劝我爹,可我爹不听。后来她肚子里有了我,我爹更高兴得什么似的,她要月亮我爹不敢给星星。

“她怕到时候不好杀,故意差我爹去别地买衣料吃食,我爹但凡说个‘不’字,那也当不起天字第一号贱|人的美名了,——我说过吧,鲛妖离水十里之外,再走一里,折骨一根。

“后来······我叔父找到我爹一小根指节,发现骨头上都是细孔。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撑到被杀。

“想来我爹死时,手无缚鸡之力,其实她这一番折腾,真······多此一举了。”

魏思祐喃喃:“她来这儿,是为了杀鲛,你在这儿,是为了杀她。”

老夫人想让她勾到鲛,杀鲛,孟观江想借她的手,毒杀老夫人。

魏思佑艰难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动手呢?”

孟观江展开手,啪地一拍短刀:“只是把她的心挖出来?——那也太便宜她了些,总该让她和我爹一样,大笑奔黄泉。”

魏思祐盯着那把短刀,苦笑了一下,“孟观江,我说什么来着,奴才不好当。”

她吸气再呼气,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孟观江,走吧。我想回去睡觉。”

孟观江眼睛一亮,嘴角笑意一敛,不动声色道:“嗯,想通了?”

魏思祐抱着手臂,“嗯。想通了。”

孟观江道:“还知道心疼我就好。”

孟观江一挑眉,面上依旧不见笑影儿,但是脚步轻快了些,一步三摇,不知不觉就往魏思祐身上摇。

月明千里,照得草木生辉。可是千年后的月亮不是这样的,有雾霾,还有霓虹灯,是脏,不过脏得人很安心。

这里是半人半鬼的异界,魏思祐孤零零的。

孟观江和她靠得很近,但魏思祐知道,这个人有家有钱有去处,他是这里的一部分。

而自己不是,自己只有一点点美貌和他的喜欢——太靠不住了。

魏思祐忽然问:“孟观江,我好看吗?”

孟观江道:“嗯······好看呀!”过了一会,“叔父告诉我,夸女孩家好看,女孩家高兴。”

魏思祐笑了,“嗯。”

许久,魏思祐又问:“你以后长出尾巴,也会很好看的。”

孟观江闻言,眉眼弯弯,“我也想!我的尾巴,会比别人的都好看!——佑佑你知不知道,十三年前六月初一,金南嘲笑我长不出尾巴,十二年前十二月初六,另一个堂兄给别人说我的尾巴一定缺鳞,十年前三月······”

魏思祐没仔细听,孟观江还在说,但是那声音逐渐远了。

她想:丑就丑,又怎样?男人的手段,再下作,也是通行货币。

而女人的脸,只是货币交易的物品,譬如猪肉——再甜美可口些,也不能令猪幸福。

除非,以被吃为荣。

魏思祐侧过脸,一边走,一边看孟观江。可能是太困了,一晃眼,这人居然有点像李信,或者程公差,或者,还带点烤红薯的味道。

这几个月,像做了场梦,睁开眼,自己还是为奴作婢。

无论魏依依的口才,还是魏思祐的皮相,都是猪的的优点,被两个屠户摸来搡去,逗得直哼哼。

什么时候,那把刀才能落下来呢?

······

魏思祐心力交瘁,一上床就没了意识,第二天被砸门声吵醒,坐起来发了半晌的呆。

她略微梳洗后,走下楼,很庆幸孟观江不在。

魏思祐一点也不想见到孟观江,随他去哪儿都行,去瓦子长住,去河海遨游。

只要别在自己眼前,都行。

魏思祐自问,昨天喊“纳妾必死散人”的那个人,真是自己吗?

她有点窘,不过很快释然了,谁没傻|逼|过。——程娇娘傻|逼吗?就算她傻|逼,她妈也不可能傻|逼。

只不过程娇娘以为,李信和别人不一样。

就像魏思祐以为,孟观江和别人不一样。

魏思祐不喜欢程娇娘,可程娇娘不应该是这样的!如果在西方,她能够让李信净身出户,甚至流浪街头。

魏思祐上辈子问过女强人一个问题:为什么西方街头有落魄的离婚流浪汉,这里只有相互扯头发的疯女人。

女强人说,因为这里也有呀,我前夫就是了,千怪万怪,还不是怪自己没本事。

魏思祐就把后面一句话吞了回去:所以,那些女人生而具有的尊严,在这里,只能绞尽脑汁、无所不用其极地谋划而来。

没人喜欢疯女人,也没人问是谁逼疯了她们。

男人用一颗甜枣说情比金坚,说我喜欢你天真烂漫、专一痴情,骗到手后,再翻一张脸皮,怨怼女人的蠢与善妒。

魏思祐想象了一下,孟观江对别的女人说,“我家里有个又蠢又善妒的婆娘,要不是因为得杀我娘,不得已娶了她······”

不由阴阴地一笑。

笑完,面皮灌了铁,死死绷在脸上。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猪猡再精明,拿什么去算计屠户?

退一万步讲,嫁得再好些,也不过当了领班的黑奴。

一个现代的黑人,穿越到棉花农场,当上领班,——就算当上管家,和白人农场主做了朋友。

他会为获得白人奴隶主的喜欢,而洋洋得意吗?

他会暴力镇压企图逃走的其他黑奴吗?

他会因为其他黑奴偷了自己面包而暴怒吗?

他会因为另一个黑奴更讨白人奴隶主欢心,而生出歹念吗?

如果会,那他不就是个畜生吗?!

······

屋门被砸得咣咣作响,震下好多尘土,在门缝细光中,纷纷扬扬。

魏思祐抽出门闩,“谁啊。”

屋门擦着她的脸拍来。

魏思祐有点惊诧,“金南?”

金南脸上好像打翻了染坊铺子,红是红紫是紫,一张嘴,半个字都还没说出来,先吸了口气。他眉头大皱,指尖轻碰嘴角淤青,更疼得一哆嗦。

魏思祐侧身把他让进来:“你怎么了啊?”

金南看了她一眼,别过脸,“我爹让我给你——嫂子赔不是来了。”

魏思祐道:“啊?”

金南道:“嗯。”

他神情有点尴尬,低下头,大拇指一摸鼻尖,躲过她的目光,抬脚从魏思佑身边擦进屋里,“我也不是不愿来,我说你——嫂子可能挺怕我的,观江不管,我爹又偏疼他。”

这下魏思祐也尴尬起来,马上抓住他话里不重要的部分:“怎么会,你昨天还为我打抱不平来着。”

走在前头的金南脚步一顿。